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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九


  晕晕迷迷中,宝玉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后院里浓荫如盖,他正在浓荫下舒服的读著书。

  天很热,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敞开衣襟,就希望下雨,果然下雨了,雨点自树枝头滴到他脸上。好清冷的雨珠,好舒服,突然有人在前院叫他:“宝玉——方宝玉——”是谁?是大头叔叔?——

  宝玉睁开眼——梦境立刻消失,现实仍是那么残酷,但他脸上却真的有水珠,真的是雨露?

  只听头顶上有人唤道:“方宝玉,你醒来了?”

  宝玉抬起眼,这才瞧见这黑暗而酷热的山岩顶,两面削立的岩石,不知何时,已现出了个洞。

  那长发的少女正在洞口探头下望,媚笑着道:“方宝玉,你现在总该知道你不是铁打的身子,你也有倒下去的时候,现在,你可愿服了么?”

  宝玉呻吟道:“水,水——”

  那少女举起了只金杯,柔声道:“这杯子里满满的盛着玫瑰的花露,方才我已滴了三滴在你脸上,就只三滴,已使你自晕迷中苏醒,它的清香甜美,你虽在晕迷中,也该感觉得出,只要你服了,你就可将这满满的一杯全喝下,”

  宝玉喃喃道:“花露?——玫瑰?——”他似又陷入了晕迷状况中,已不能用言语表达思想。

  那少女笑道:“清冷的水珠,我再让你尝尝——”她将金杯微抖,一滴水珠落下,落在宝玉脸上。

  宝玉突然嘶声大呼道:“不,不答应,不服!”

  那少女摇了摇头,轻叹道:“真是牛一样的脾气,好,你既然还要受罪,也怨不得我。”竟将那一杯花露,全都倒在岩石上。只听“嗤”的一声,岩石上冒出轻烟,整杯水都已被烧干。

  那少女的脸也在轻烟中消失,四下又恢复黑暗。

  宝玉却突然跳了起来——与其说是这几滴水使他恢复了活力,倒不如说他方才的晕迷根本就是假装出来的。他一步便掠到那削立的岩石边,竟已将这里的形势全都默记在心,他竟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虽然隔着层衣服鞋袜,但他的手脚仍被烧得像是已焦了似的,只要他一个忍耐不住,他整个人就会跌了下来,前功尽弃!十多丈高的岩石,在宝玉此刻看来,简直高不可攀,他咬紧牙关,他拼尽力气,他终于爬了上去。

  于是,他的手抬起,他的心也悬起。他的生命已悬在这剎那之间。

  上面的山石若能活动,他受的这一切罪,便总算有了补偿,否则——否则怎样,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谢天谢地,上面的山石是活动的。方宝玉狂喜着推开了它,爬了上去。

  ***

  清冷的山石,洞外的山石,清凉如水。

  方宝玉伏在地上,喘息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艰难与危机,彷佛都已成为过去——

  他手掌贴着清凉的石地,面颊也贴着清凉的石地,只等喘息稍为平静,他才缓缓抬起眼睛。突然,他瞧见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这双脚竟赫然就在他眼前。

  这双脚穿着华丽的鞋子,柔丝的罗袜,正显示着这双脚的主人身份的尊贵。但这双脚只要轻轻抬一抬,只要轻轻踢一脚——方宝玉就得又滚下去。

  在这一剎那间,他的胸膛似已窒息,血液似已凝结,这双脚只要踢过来,他委实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但这双脚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宝玉伏在地上,更是不敢动一动,他甚至不敢抬头来瞧这人一眼,瞧瞧他究竟是谁?究竟是何容貌?他只知道这人是穿衣服的。这是他入宫之后,所瞧见的第一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是他所瞧见的第一个男人,此人的身份岂非更令人奇怪。

  只听一个沉重的语声缓缓道:“你居然能到达这里,也算不易,但你却要知道,这里距离水宫中枢虽已近,但剩下的这一段路,却更艰辛,你千万不可大意。”

  宝玉更是奇怪,只因他已听出这沉重的语声中,非但全无恶意,反而充满关切,正像是长辈对子弟的叮咛。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究竟是什么人?他想问,但没有问,他并非不敢问,只因他知道自己纵然问了,这人也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只听这人接着又道:“你年纪轻轻,有些毅力,也算难能可贵,只要你抱定决心,你吃的苦就不会是白吃的。”这非但是叮咛,简直已是鼓励。

  宝玉越来越惊疑,但口中只是说道:“多谢。”

  那语声默然半晌,忽又道:“现在,你还能站得起来么?”

  宝玉道:“能。”

  那人道:“既能站起,为何还不站起来往前走?”

  宝玉道:“是。”

  他此刻已确定此人并无伤他之意,当下翻身而起,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翻过身子,缓步向前走去。他脚步缓慢而凝重,双手似乎抱在前胸。

  宝玉忍不住道:“阁下为何不让小可拜见尊颜?”

  那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脸,你只要瞧着我的剑。”“剑”字出口,肩头突然微微一动。

  这一动之轻微,几乎是目力难以觉察,任何人都不会在意,但方宝玉心头却突然吃了一惊!

  “扭转乾坤杀手剑!”

  肩头一动,剑光立即飞出,如惊虹、如匹练,正是昔日那“无情公子”蒋笑民所施出的海南剑派的杀手!

  扭转乾坤杀手剑!

  这一剑出手比蒋笑民更快,部位比蒋笑民更刁,落点比蒋笑民更准,宝玉若非昔日便已领教过这一剑的精妙,若非早已有了警觉,此刻纵不致死在这一剑之下,也休想再站着往前走了。

  剑光方自那人胁下飞出,宝玉身形已退开两尺,他委实已尽全力,他也算准这一剑最多能触及他衣衫,却万万伤不着他皮肉,那知剑光在他胸前半尺外便已停住了,这一剑出手虽比蒋笑民更快,更刁,更准,但剑下却留了三分情意——剑下是否留情,宝玉自然是瞧得出的。他长长喘了口气,道:“多谢。”

  那人剑光缓缓垂下,缓缓道:“你是否早已见过这一着了?”

  宝玉道:“是。”

  那人冷冷道:“你若非早已见着这一招,此刻便难免伤在剑下,我要以此等杀手取你性命,你为何还要谢我?”

  宝玉道:“剑下是否留情,方宝玉岂能不知?”

  那人道:“纵然留情,但也足以取你之命。”

  宝玉笑道:“但在下此刻却还是活着的。”

  那人默然半晌,纵声笑道:“不错,你现在还是活着的,你见过这一着已有两次,居然还能活着,世上能伤你的剑法,只怕已不多了。”

  宝玉道:“不多?——是否也不少?”

  那人笑声突顿,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还有三种。”

  宝玉道:“为何不令在下领教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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