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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万老夫人对那水宫主人的惧怕,委实已深入骨髓。她果然不敢停留,不敢回头,她不停的走着,甚至连睡觉都不敢睡,惧怕,就像鞭子似的,不停的鞭打着她。恐惧的力量,有时当真能胜过一切。

  到了济河时,她人已几乎不成了模样。济河乃是黄河渡口,从这里,到海湾,乃是黄河中可以通船的一段,是以这渡口船桅林立,不逊长江。

  万老夫人长杖早已不见了。她劈了段树枝,当作拐杖,蹒蹒跚跚走到渡口,瞧她失神的目光,憔悴的面容,褴褛的衣衫。只怕已很少有人再能认得出这可怜而龌龊的老太婆,便是武林中那大名鼎鼎的万老夫人了。

  她正也不希望别人认得她。

  渡口,有个敞着衣襟的大汉,正在大声吆喝着:“吃饭要吃白米饭,坐船要坐太平船——要往省城、济阳、青城、利津的客人,快上咱们这艘太平船呀!”

  他身旁还有个小伙计,也在吆喝着道:“这可是最后一班船了,错过了就得等三天。”

  万老夫人摇摇摆摆,走了过去。她已不愿再走路,她走不动了。但那船家却伸出一条铁也似的胳膀,挡住了她,道:“喂,我说老婆子,你要干吗?”

  万老夫人摇摇头——她不敢开口,不敢说话。她总觉得有一双令人销魂的眼睛,就在她身后盯着她。

  那船家冷笑道:“凭你这副模样,莫非也想搭船么?告诉你,这船钱你是付不起的,咱浪里花也从来不做好事。”

  万老夫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船家怒道:“臭老婆子,听见没有,滚呀!”伸出一只蒲扇般大的手掌,就往万老夫人推。

  万老夫人冷冷的瞧着这只手,只要这只手碰着她衣服,这只手以后只怕永远也莫要想再动一动了。

  但就在这时,万老夫人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后。此刻,码头上的人本不少,但此刻来到她身后的,却断然和码头上这一群凡俗庸碌的人不同。她背后似乎骤然被一股凌厉的霸气所侵袭,在这一凡庸的人群中,她骤然觉出有个武林高手已到了她身后。

  这是武林高手遇着另一高手时特异的直觉。她身形不由自主,快如闪电般向左跨出两步。那船家的手自然推了空,吃惊的瞧着她。

  而万老夫人却以眼角向身后那人偷偷一瞥。只见此人身高八尺,魁伟出众,头戴笠帽,紧压眉际,身上披着件紫红色的“一口钟”,几乎盖住了脚。

  他虽然站在那里没有动,但那股凌人的气势,却逼得四下凡庸的人群,俱都垂下了头,不敢多瞧他一眼。

  万老夫人一眼就认出了他!公孙红,这是“天龙棍”公孙红!

  虽然有笠帽紧压眉际,身上的衣着,虽然也和泰山之会所见大不相同,但这威猛的气势,却是永不会变,掩饰不住的。

  万老夫人也立刻垂下了头。

  公孙红也瞧了她一眼,显然也因这龌龊的老婆子方才那闪电般一跃而有所动心——那一跃实是不同凡俗。但此刻的公孙红,却似有重重心事,无暇再顾及别的,所以他只是含着诧异的眼色,瞧了一眼,便放过了。

  那船家已陪笑道:“客官是要搭船么?”

  公孙红道:“是。”语声微顿,突似想起什么,又道:“莫要难为这位老婆婆,她的船钱算我的。”

  ***

  船舱中,烟雾腾腾,有股燠热之气。

  这艘船虽然不旧,造的也颇坚固,但船舱却极简陋,只在左右两边,摆着两行长条木凳。此刻,长凳上并没有坐满人,只因有些人已在舱中间摆开了行李,躺着,坐着,抽着旱烟。

  公孙红端坐在长椅上,就像是座铁塔似的。万老夫人佝偻着身子,垂着头,走进了船舱,走过公孙红面前时,怯怯的行了个礼,她还是没有说话。公孙红又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万老夫人已在角落中,曲着身子坐下了。

  此后,陆续地又上来几个客人,船舱中更热,更闷,但那船家还不满足,还要继续往上拉客。

  公孙红却似等不及了,突然大声道:“快开船,船钱不够,都算我的。”

  船,这才总算启碇了。

  船舱中也总算有了些微风,于是搭船的客人,也活动起来,有的搭讪着和人聊天,有的拿出西瓜子、落花生来,与身旁的人共享——在旅途中,陌生人往往最容易成为朋友,虽然等到旅途结束时,彼此又很容易的便忘怀了。

  公孙红仍端坐着,没有人敢找他搭讪,他自然也不会去找别人,他浓眉深皱,似是在寻思,出神。

  万老夫人不时偷瞧他一眼,心里在奇怪:“他却是要往那里去?心里又有何心事?”

  风很大,而且是逆风,船只有成“之”字形斜斜的走——由左岸斜斜渡过去,再由右岸斜斜往上。

  夕阳满天,将大河映得金光闪烁,更是壮丽。

  自舱窗中望出去,两岸景物如画,河上船舶往来,万老夫人奔波辛苦,到此刻心情才觉轻松了些。

  辛苦操作中的船家,却已累得满头大汗,脱下了衣裳,夕阳照在他们精赤的古铜色肌肤,风,吹干了汗珠。

  船,艰苦的往前走——由右而左,由左而右。

  照例,船离河岸还有两三丈时,便要回头。但,突然间,岸上突然飞起一道长索,宛如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套在船头的木桩上。

  船家变色惊呼,道:“什么?干什么?”

  河岸上没有人答话,但这艘船,却被拉得直往河岸边靠去——若没有千斤气力,怎拉得动这艘船。

  这时不但船家慌了,船客们也慌了,乱成一团,有的已奔出舱,挤到船头上,纷纷问道:“什么事?——什么事?”究竟是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万老夫人不由自主,又偷偷瞧了公孙红一眼,只见公孙红虽然端坐未动,但面上却似已变了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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