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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马叔泉以闪亮的枪尖,缠丝的枪杆,在身外一尺处挥起一道光墙,绝不容对方的招式欺入。

  蒋笑民却是步步进逼,分寸必争,只因他若不能欺入对方怀里,便永远无法占得机先。

  要知以兵刃而论,“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句话正是千古不易之至理名言。而枪为百兵之祖,正是长兵刃中威力最强的,铁骨扇一身数用,奇门八打,又正是短兵刃中绝险者。

  此刻百兵至强与绝险之两件兵刃动起手来,自是精采百出,险象环生,但是枪起处如蛟龙出水,威风八面,扇点处如龙首夺睛,险绝天下!——台下群豪,俱都瞧得惊心动魄,早已无人再去想“小花枪”的隐秘究竟是什么?

  ***

  丁老夫人叹道:“无情公子,果然无情,以蒋、马两家的情谊,他此刻无论如何,出手也该稍留情份才是。”

  一木大师接口叹道:“马施主家传枪法,虽然精妙无俦,但马施主看来非但力气不强,而这招式使出,亦嫌太过柔弱,马家枪法中那种刚猛辛辣之意,他竟连一半也发挥不出,昔日马神枪那般英雄,怎地有子如此?”丁老夫人微喟道:“这其间只怕——”

  突听马叔泉轻叱一声,枪尖乱点而出,红缨颤动,看来虽似广被数丈,其实却不离蒋笑民咽喉方寸之处。这一招“天花乱洒染维摩”,正是马家枪法中神来之笔。

  蒋笑民眼见这一枪刺来,不避不闪,目光凝注着枪尖,掌中铁骨扇,随着枪尖微微颤动。

  突然,“叮”的一响。铁骨扇点上了枪尖,两人腕力强弱,果然相距悬殊,枪扇相击之下,银枪虽未脱手,却已竟被震得飞起。蒋笑民一看占得机先,下手更不留情,手腕一抖,铁骨扇突然洒开,有如一片乌云般向马叔泉削了过去。

  马叔泉大惊之下,藏头缩颈,力求闪避。但蒋笑民已欺入他怀里,他如何还能闪避?只听又是“叮”的一响,他顶上束发玉冠,已被震得粉碎。

  群豪耸然失色,只道蒋笑民跟着一招击下,马叔泉顶上那颗大好头颅,便要和他玉冠同样命运。那知蒋笑民此番竟并不追击,反而退后数尺,手中折扇轻摇,面上似笑非笑,双目也带笑望着马叔泉。

  马叔泉头发已散,流云般披了下来,他似已被惊得楞在当地,乌黑的头发,衬着他红中透白,白里透红的脸。

  突然有人喝道:“小花枪原来是个女子。”

  于是群豪亦自恍然喝道:“原来这就是她的秘密。”

  马叔泉又羞又恼,泪珠在眼眶里直转。她以枪尖指着蒋笑民,恨声道:“你好!你好!我再也想不到你竟如此没良心,竟敢如此对我——我——我恨死你,恨死你了!”蒋笑民微微笑道:“我又未对你怎样,你何苦如此恨我,我只不过要教朋友们知道,‘小花枪’马大侠乃是个女子。”

  马叔泉跺足大叫道:“女子又怎样?女子难道就不是人么?告诉你,不管女子男子,都是一样的,男子可以做的事,女子也可以做。”

  蒋笑民冷冷道:“男子可以浪荡江湖,女子行么?”

  马叔泉道:“为何不行,谁说不行?”

  蒋笑民道:“拥挤吵杂之客栈中,男子可以与人杂睡,女子行么?苦旱无水之地,男子可以与人共浴,女子——”马叔泉道:“放屁放屁,这些都不是理由。”

  蒋笑民道:“这些既不是理由,女子既与男子完全一样,你又何必假冒你夭折的兄长之名,假冒男子,才敢出手与人争雄?”

  马叔泉怔了一怔,道:“这——这——”

  她实在辩不过他,眼泪只有流下,顿足大驾道:“你好,你是小贼,我——我——到你家去告诉你妈——”顿足飞身而起,掩面狂奔而去。

  他两人这番对话,群豪本就听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此刻听了她竟使出了最后的法宝,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充满杀机的山坪上,不免出现了些轻松之气,这就是生死相搏的泰山大会上,唯一的轻松插曲。

  丁老夫人干咳一声,忍住笑道:“第四阵蒋笑民蒋大侠胜,第五阵‘天刀’梅谦梅大侠,‘巨灵斧’方长冬方大侠。”

  ***

  “天刀”梅谦这四字一说出口,群豪立刻肃然。这四个字,个个似乎有一种慑人的魔力,这四个字彷佛正象征着快刀!杀机!鲜血!死亡!

  刀,闪亮,准确,迅速,锐利。

  斧,却是沉重,强大,而微显笨拙。

  巨斧开山,威势凌人,虎虎的破风声,震慑着每一人的心神,但刀光一闪,再闪,三闪。持斧人便倒了下去。

  没有惊呼,也没有喝采,只因群豪都已被梅谦刀法中所显示的那种无情与冷酷所震慑,连喝采都已忘记。

  “天刀”梅谦已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巾,擦干了刀锋上的鲜血,他面上绝无丝毫表情,神情间亦无丝毫变化,一到了擂台上,他整个人都似已变作一种机械,不再有人类的怜悯、同情、惊惶、恐惧——不再有人类的任何感情,一种奇异的力量正推动着他,他唯一的目的,就是尽速将对方置之死地。

  一木大师沉声叹道:“三刀,仅仅三刀,绝没有一刀是多余的,浪费的,他甚至在动手杀人时,也绝不肯多浪费一丝力气。”

  丁老夫人道:“这绝非中土流传的刀法。”

  一木大师叹道:“不错,这刀法必定自东瀛流传而来的,我国的刀法中,纵有犀利辛辣的宗派,也必定含蕴着一些艺术,一些人性,但这刀法却完全不讲艺术,完全以杀人为目的,这刀法虽然精萃准确,但却是小人的刀法,只讲功利,只求有用,纵至巅峰,亦为老僧所不取。”

  丁老夫人叹道:“大师立论之精辟,当真说出了前人所未能说出之精义,艺术与功利,君子与小人之分,正是我国刀法与东瀛刀法之间的差别所在,这——唉!这只怕两国人民的天性也有着极深的关系。”

  一木大师道:“正是如此,泱泱大国,君子之风,自非他人所能及,小人的刀法,纵能称快于一时,但也绝对不能与我国含蕴、博大而持久的刀法相比——刀法正如人情,凡人只求功利终必自焚其身,此理殆无疑义。”

  万子良突然道:“这梅大侠却令在下想起一个人来。”

  丁老夫人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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