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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万老夫人笑道:“方才我若杀了你,莫不屈等人知道了,岂非要找我算账,我老人家是何等人物,岂会做这样的呆事?何况,那时小公主想必定在附近监视着我,也未必容得我动手伤你。”她语声微顿,面上慈祥的微笑,突然变得异样狰狞,宝玉目光动处,情不自禁,后退了半步。

  只听她嘶声接道:“但我此刻若是杀你,那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千百群豪,方才亲眼瞧见我败在你的手上,做梦也不会想到两个时辰后,我便能杀你,莫不屈等人纵使要寻仇,也万万不会找到我老人家头上。此刻四下无人,更万万不会有人出手阻挡于我,我此刻杀你,岂非比方才好得多了。”

  宝玉面色早已惨白,切齿道:“好狠毒的妇人!好狠毒的心肠!”

  万老夫人格格笑道:“你且先瞧瞧那边花丛下是什么?”顺着她手指之处望去,花木丛中,竟是个土坑。坑边泥土松动,显然是新挖未久。

  宝玉道:“这——这莫非是你准备用来埋我的?”

  万老夫人道:“不错,我杀了你,埋起你的尸身,让天下武林群豪,都只知道你又偷偷溜了,你怕不怕?”

  宝玉突然冷笑道:“你方才故意败在我手下,保全我的声名,此刻又如此威胁于我?莫非你也有什么事要求我做?”

  万老夫人笑道:“不错,小宝儿,算你聪明,你若肯乖乖的听话,我老人家就饶了你的性命,否则——”

  宝玉厉叱一声,忽道:“连火魔神那般人物,都无法威胁于我,你——你也配——”一句未曾说完,突然双手捧腹,弯下腰来。

  万老夫人奇道:“你这是作什么?”

  就在这剎那之间,宝玉额角之上,已迸出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蜷曲着的身子,也起了阵阵痉挛。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嘴唇启动,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万老夫人瞧了半晌,变色道:“你是中了毒?还是受了伤?”

  宝玉道:“我——我——”

  万老夫人突然放下长杖,扳起他身子,右手依次自他丹田左近之十余处穴道一一按过,她每单击,宝玉便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若非痛楚已达极处,宝玉又怎会呻吟出声。

  万老夫人道:“你如此痛,已有多久?”

  宝玉道:“这两日来,每隔不久,便要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剧烈。”要知人在病痛之中,对别人之问话,常常会在不知不觉间回答出来,只因纵是铁打的好汉,在病痛之中,也会变得十分软弱。

  万老夫人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你毒势竟是如此严重,想来除了他们的本门解药外,别人是难将你功力恢复的了。”宝玉嘶声道:“你——你走——”万老夫人冷笑道:“我自然要走的。”

  突又取起身畔长杖,霍然站起身子,凝目瞧了宝玉半晌,冷冷笑道:“我老人家本想留下你性命,为我老人家办事,谁知你已成了个废物,纵然留下,也无用了。”话犹未了,长杖突起,向宝玉疼痛最剧处的穴道点了下去,但见杖头一颤,已接连点了宝玉三处大穴。

  这三处大穴纵然被普通壮汉所击,也难免咯血而死,何况万老夫人这样的武功,又何况她本是下的毒手。

  宝玉轻呼一声,身子突然弹起,不偏不倚落入那新挖的土坑中,这本是万老夫人用来吓他的,此刻却真的做了他的坟墓。但万老夫人一杖点过,身子竟也似被震得立足不稳,踉跄退出数步,“扑”地一声跌坐在地。

  只见她面色早已大变,虎口亦被震裂,呆呆地望着土坑中的方宝玉,目中充满了惊骇诧异之色。原来她方才长杖点中宝玉穴道时,竟突有一股大力,激射而出,这股力道正如地下急流一般,若有了缺口宣泄而出,那一泄之力,是何等惊人,连万老夫人这样的功力,竟也全然无法抵抗。

  她跌坐在地,呆望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莫非功力并未失去,只是装出那样子来骗人的?我——我老婆子总算对你不错,你——你可莫要害我。”

  她疑神疑鬼,自言自语,嘀咕了半晌,地穴中的方宝玉,却全无动静,她捏起块泥土掷了过去,宝玉仍然全无反应。她这才壮起胆子,悄悄爬过去,只见宝玉牙关紧咬,面上全无血色,伸手一摸,手足亦是冰凉如铁。

  万老夫人悄悄站起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悄悄道:“这——这简直是个妖怪,小妖怪,到死了还要作祟害人。”说到这里,自己竟似也被自己吓住了,机伶伶打了个寒噤,赶紧举起长杖,将坑边掘出的泥土,又填了下去,眼见方宝玉身子,已将被泥土完全掩埋,已只剩下一颗头颅,万老夫人一面正待将最后一堆泥土拨下去,一面喃喃道:“你好生在这里安息吧,莫要再出来作祟,等到你尸骨都已腐烂,变作花肥,后人见到这丛花特别繁茂,必定会感谢你的。”只见泥土已渐渐要将方宝玉面目掩没,她方暗中松了口气。

  突然间,远处似乎有人语脚步声传来。人声入耳,万老夫人长杖点地,身子已凌空而起,飞也似的向黑暗处掠去,她身子虽臃肿,反应却仍是灵敏无比。

  ***

  方宝玉穴道自被长杖点中,他丹田之处,便有无数股气流激射而出,他身子竟不由自主被激得弹了起来,跌入那土坑中。等到他回过神来,他丹田之处的痛苦,竟已霍然消失,但四肢却突然变得酸软无力,连指尖都似已无法抬起。

  这种奇异的变化,连他自己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缘故?只听得万老夫人在那边喃喃低语,到后来万老夫人以泥土埋起他的身子,他也完全无法反抗,索性始终咬紧牙关,闭起眼睛,不言不动——万老夫人在惊惶之中,竟未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他身子也还有感觉。

  他只觉那冷凉而潮湿的泥土,埋起了双足、双腿,埋起了他丹田、胸腹。刚刚已将埋着他咽喉。他胸膛已被压住,呼吸更是不通,心中迷迷茫茫,亦不知是恐惧?还是惶乱?还是麻木?

  这种被人活埋的滋味,世上又有什么人能形容得出?到最后,终于有一片泥土,撒上他面目,他胸中的闷气,眼见再也无法吐出——永远再无法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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