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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宝玉一字字缓缓道:“我纵已一无所有,但我却还有死亡的权利!这便是值得我自尊自重,值得我拼命维护的。”

  火魔神道:“你可知道,引刀一死,并非勇者的行径,而是懦夫所为,只因引刀一死,要远比挣扎求生容易得多,你若真是男子汉大丈夫,便该不顾一切,奋斗求生,否则你便只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不过披着勇气虚荣羽毛的懦夫。”

  宝玉又笑了,道:“好高明的激将之计,只可惜我也不是会被任何激将之计激得热血冲动,完全失去理智的人。”

  火魔神静静凝注着他,足足有盏茶工夫之久,似乎恨不得要将自己目光化为利剑,直刺入宝玉的心底。然后,他沉声道:“本宫要如何才能打动你的心?”

  宝玉微笑道:“无论任何人要我为他做事,只有求我。”

  火魔神目中火焰更觉炽热,而语声仍是温柔冷静。他缓缓道:“求你?本宫又岂是会求人的?”

  宝玉道:“你本不会求人,但此刻我已从你目光中瞧出了你的惶恐与急切,我已猜到只要我肯为你做这件事,你便不惜一切牺牲,甚至不惜做出你平生未曾做过的事,甚至不惜求我——是么?”

  火魔神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方才两人的言语,俱是优美、动人而锋利的,正如装饰着七色彩羽,雕刻着十锦浮图的毒箭一般,虽美丽却可制人死命!

  两人都在考验着自己的决心,也在探测着对方的意志——这不但是一场言语的战争,也同样是一场意志与智慧的战争——这样的战争,显然又比刀枪的血战更为艰苦,更能激动人心。

  只因两人中无论是谁,若要战胜,不但得要有动人的词藻,坚强的决心,还得要能自对方心底深处,探测出他的弱点,加以击破,这正如两人动手时,都在找寻着对方招式间的破隙空门一般,只不过平时动手时,用的是锋利的刀剑,而此战中用的却是锋利的言语,而人们对自己心底的弱点,防守得总比武功上的空门严密的多。

  在这一场战争中,火魔神竟又落了下风。他目中已现出矛盾痛苦之色,锋利的言语也已无法出口,方才唇枪舌剑的战场,如今竟寂如坟墓。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长身而起,一言不发,飘然而去,红袍飘飘,彷佛火焰闪动,转瞬间,便失去踪迹。

  他走得甚是突然,似乎要另施诡计。但宝玉却毫不担心,只因他深信自己已抓住了火魔神的弱点,他深信火魔神要他去做的事,不但与火魔神有关,而且与所有五行魔宫中人也都有着极大的关系,火魔神迟早终是要向他请求的。

  他手中已掌握了胜负的关键,从此刻起,他已完全居于主动的地位——他自然已一无所惧。

  ***

  邻室卧塌上,倒卧着一个老人。他身覆重被,面向墙壁,既瞧不见他的身子,更瞧不见他的容貌,所能瞧见的,只不过是他一头乱草般的灰白头发而已。

  小公主垂首坐在卧榻边,身子虽未动弹,但眼波流转,面上的表情更是变化万千,使她全身充满了一种不可捉摸的机变而灵巧的气质——她虽然坐着不动,但看来却又有如云中飞翔起舞似的,若论五行魔宫真能控制她的身心,那真是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火魔神飘然而入,重重地坐到床头矮几上,长叹道:“不想世上竟真有心如钢铁之人,那方——”

  卧榻上的老人截口道:“你不必说了,你两人在隔壁所说的话,我全已听得清清楚楚,而且觉得有趣得很。”他语声虽缓慢而嘶哑,却有种奇异的力量,这种抽之不绝,砍之不断的力量,正是长久以来。终日在痛苦折磨下挣扎着的人所独有的。

  火魔神道:“有趣?那方宝玉装傻时如呆子,奸滑时如毒蛇,打又打不倒,抓也抓不住,你我有这样的对手,还有趣么?”老人道:“若非这样的人,又怎能办那件事?”

  火魔神道:“话虽不错,但——但我等所有手段,已无所不用其极,他仍不肯就范——杀了他虽容易,要他听话却委实难如登天,可恨的是,我等偏偏又不能杀他,这难道真要本宫去求他不成?”

  他语声已渐渐激动,但老人仍未回头,只是缓缓道:“谁要你去求他?”

  火魔神目光闪动,道:“不去求他,还有何法子?”

  老人缓缓道:“放了他!”

  火魔神怔了一怔,失声道:“你说放了他?”

  老人道:“不错,唯有放了他,才是上上之计。”

  火魔神道:“但我等费了如此多心力,才将他置于如此地位,若是放了他,岂非纵虎归山,别人岂非要将我等当作疯子?”

  老人道:“与那样的人物交战,正是要疯子才能制胜,只因唯有疯子的行事,才不致被他料中,才会出乎他意料之外,你我若是依照常规行事,事事都要被他料中的,他一着占了先机,抢得主动,我等便无还手之力了。”

  火魔神道:“但——但放了他又当如何?”

  老人沉声道:“此事正如许多条长线一般,他此刻手中已抓住了许多线索头绪,正是躇踌满志,咱们将长线抓得越紧,他寻起线路来便越是容易,但我等若是突然将他放了,他手中抓的,便全都成空,那时他满腹疑云,满头雾水,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他必定还是要回来找我们的。”

  小公主突然笑道:“这就叫欲擒故纵之计,他连我对他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此刻只怕还以为昨夜诱他上当的,是另一个人改扮我的容貌——你们都说他如何了不起,在我看来,他也不过是个呆子。”

  老人笑道:“男人若已对女子用情,自然就变得呆了,就凭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也是会回来的。”

  火魔神沉吟道:“但他纵然回来,也未必肯——”

  老人截口道:“只要他再次回来,主动之势,便已落入我们手中,何况,他对我等要他做的那件事,又未尝没有好奇之心,你不去求他,他反倒会来求你说出那究竟是什么事的,那时,你再诱他入彀,总比此刻要容易得多了。”

  火魔神展颜道:“不错,与其此刻求他,倒不如等他来求我,对于人心的弱点,你委实知道的比我透澈得多。”

  老人默然半晌缓缓道:“吕云、鱼传甲等人,都已被我诱来,江湖中已再无为他辩白之人,他去路已全被我们封死,到最后你还怕他不乖乖的回到你我掌握里!四面楚歌,霸王刎颈,方宝玉虽勇,难道还能更勇于项羽?”

  这时,恰巧有一阵朗吟之声,自邻室隐约传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清越的朗吟声,正是方宝玉发出来的。火魔神霍然站起,飘向邻室掠去。

  ***

  这时,江湖中成名的英雄,大多已接到一封怪信:“等待之苦,世人皆知,人心之猜疑惶恐,亦每多于等待时生出,至于事因等待而枝节丛生,而另出变故者,更不一而足,留笔难书。今泰山争雄之会,既已势在必行,又何苦令天下豪杰多受等待之苦?我等有志一同,将战期提前至本月月圆之夕,浴月光而挥白刃,映朝日而观战果,不亦快乎!凡我豪杰之士,盍兴乎来!”

  精雅的书笺,挺秀的字迹,流利的文笔,怪就怪在,信末既无具名,也都未瞧见投书人。

  书信虽然有些怪异,但却正合乎那些热血奔腾的少年英侠们之心意,大家竟谁也没有追究这封书信的来历,反而不约而同,接受了信中的建议,四方英豪,立刻束装就道,齐奔东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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