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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暮霭苍茫中,只见远远两条人影,一面高歌,一面大笑,互相携抱,互相搀扶着而来。左面的一条人影,手里提着根长达八尺开外,彷佛白蜡大竿般的长兵刃,右面一条人影,身上却似挂着条亮晶晶的长炼。

  万子良凝目瞧了两眼,面色突变,失声道:“与金祖林同来的,莫非是‘天刀’梅谦?”他看得不错,右面的那人果然是“天刀”梅谦。众人抢步迎去,但见金祖林衣衫已破烂,满身血迹斑斑,面色虽是疲惫不堪,但目中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那修洁整齐的“天刀”梅谦,此刻模样竟也十分狼狈,衣襟已撕下一块,披散的头发便用这块衣襟紧紧扎住。两人胸膛犹在不住起伏,满身酒气醺然,两人神情极是亲密,却又似方才经过一场激战一般。

  众人瞧得又惊、又奇,反而问不出话来。

  金祖林却已大笑道:“你们可知我方才那里去了?哈哈!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我方才原是找梅谦拚命去了。”

  梅谦笑道:“金兄方才喝了已有几分酒意,话也不说,便要与我拚命,在下本还不敢随意动手,但见金兄四招之间,竟在这白蜡大竿子上,接连使出枪、棍、戟、铲四路招式,我也不觉动了敌忾之心,有些手痒了。”

  金祖林道:“闻得江湖传言,‘天刀’梅谦锁镰刀秘技,乃是天下武林中最难对付的武功之一,我本还不信,方才这一交上手——嘿!我才真的领教了,但见他右手锤似流星,锤上五芒刺,抓、撕、锁、打,既可伤人,还可撕锁对方兵刃,右手月牙刀招式专走偏锋,奇诡迅急,当真比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都要令人头疼。”

  他喘了口气,摇头笑道:“这本已够令人难对付的了,最妙的是,他双手之间那一段链子,居然还具有抵挡进击,锁人兵刃,套人脖子三种妙用,他不但一件兵刃可当作三件兵刃,而且简直就好像生着三只手似的,这一战之下,嘿嘿!金祖林今生今世,可再也不愿与使锁镰刀的人交手了。”

  众人瞧他身上斑斑血痕,自是知道他这一战之下,必定吃了不少苦头,却不知两人又怎会化敌为友?

  但闻梅谦大笑道:“锁镰刀纵难对付,可也比不上金兄与人交手时那一股慓悍之气,我与他由正午直战至日落,他身上挂彩已有七处,无论换了是谁,也该斗志全失,那知他却越战越勇,那等大开大阖的招式使将出来,端的是令人惊心动魄,我平生与人交手,从未有手软之感,但此次却当真手软了。”

  金祖林笑道:“你也莫给高帽子给我套了,若非你屡次手下留情,我早躺下——金祖林虽非好人,但总也知道好歹,见你住手,我怎能再打?”

  梅谦道:“我敬他是条好汉,自然要问他为何与我动手,金兄这才将有关方少侠之种种情事,俱都说了出来。”金不畏忍不住插口问道:“你可相信了?”

  梅谦道:“金兄这样的汉子,说出来的怎会是假话?我自然相信了,是以与金兄痛饮一场后,特来探问方少侠病势。”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喜动颜色。

  万子良喟然笑道:“常言道惺惺相惜,英雄果然是重英雄的,只可惜我等眼福不佳,竟未能瞧到方才那一场百年难遇,精采之极的大战。”

  金不畏道:“我这就去唤宝儿出来与梅兄相见。”

  梅谦笑道:“如此着急作什?闻得方少侠正在安歇之中,我等又何苦惊动于他,反正梅谦已知各位俱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待梅谦先敬各位三杯,略表歉意,等方少侠醒来,梅谦再与他相见也不迟。”

  万子良道:“这也有理。”

  金祖林拍手大笑道:“有理无理,也得痛饮三百杯。”

  ***

  就在这时,宝玉卧室的后窗,悄悄开了一线。一条人影,自窗隙中滑了进来,有如游鱼一般,身法当真是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灵便。

  只见这人柳腰盈盈一握,眼眸亮如明星,黑暗中虽然瞧不见她的面目,但显见必定是个绝美的女子。

  她静静的站在床头,痴痴的望着沉睡中的宝玉,她明眸中光芒虽然炯炯照人,但眼波却又温柔如水。一片朦胧的星光,照入窗户,照着她如梦般凝视着的星眸,照着她如波浪般低垂的柔发,照着她如白玉般晶莹的面颜,也将她神情间所带着的那种高华与智慧,映照得更焕发出逼人的光辉。

  她是谁?是谁?

  她身子久久未曾动弹,她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窗外风似也停了,于是,便没有风能撩动这静静的轻愁,也没有风能吹动她轻愁般的发丝,所有的神秘,便都静静地溶化在这大地无边的沉默之中。

  终于,她轻轻伸出春葱般的纤手,轻轻覆上了宝玉的眼帘,这双纤纤玉手,似乎有些颤抖。她口中不住低问:“猜猜我是谁?猜猜我是谁?”

  宝玉也终于自黑暗的甜梦中醒来。首先,他只觉鼻端飘入一股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淡淡幽香,就彷佛是情人梦中的花香似的。然后,他便觉耳畔飘来一阵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轻轻人语,又彷佛情人梦中的相思那么销魂而温柔。

  “猜猜我是谁?”

  虽是轻轻的低语,虽是短短五个字,但却已使得宝玉自肉体至灵魂,俱都颤抖了起来、

  在这一剎那间,所有失去了的欢乐,所有失落了的旧梦,所有几乎已被遗忘了的往事——往事中的甜蜜与温馨,都似已回到他心头——他虽已醒来,但身子却更僵木,更不能动弹。

  低语犹在耳畔轻回:“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晶莹的泪水,沾满了那晶莹的玉手,宝玉双目虽然被泪水覆盖,但他却似自泪水中望见一幅图画——梦中的图画。

  ***

  三间小小的房子,房中一张青玉案,案上一只白玉瓶,瓶里插着几枝正飘散着朦胧香气的茶花,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穿着件雪白的衣裳,正坐在青玉案旁,手托着香腮,瞧着瓶中茶花呆呆的出神。

  这图画虽已在他眼前,却又似是那么遥远。只因这图画一直埋藏在他灵魂深处,他从来不敢触动,而此刻,一剎那,却又自遥远的灵魂深处来到他眼前。

  “猜猜我是谁?”

  宝玉眼前的图画,电光般闪动起来。

  瓶里的茶花——插花人的玉手——玉手拧着他的脸——脸旁温柔的呼吸——呼吸中的欢乐——欢乐中的辛酸——许多个不同的日子——笑——眼泪——一道剑光划破黑暗——一代巨人在黑暗中倒下——海浪——暴风雨——狂呼——挣扎——晕迷——掀开的帘帷——帘帷中的泪眼与笑脸——温柔的疯狂——疯狂的痴迷——痴迷的欢呼、拥抱——争杀——恶斗——流血——

  突然,一只魔手攫去了瓶中的茶花,攫去了插花人。

  宝玉面上已流满冷汗,突然嘶声呼道:“你是她!你是她!”

  手掌开始轻轻移动,拭去了宝玉面上的冷汗。人语更是温柔:“好孩子,你做恶梦了么?不要怕,我已回到你身边,你什么都不要怕了,永远都不要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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