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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铁娃大叫道:“你们莫拦我,纵然丢人,我也要说了——昨夜你老婆将我大哥灌醉了,今日你再和他动手——”这话说将起来,委实有些不堪入耳,是以公孙不智等人上当后也不肯说出,只因其中详情一时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众豪听了这话,果然不等铁娃说出,便已哗然大乱,少女们的大叫声更响,有的惊呼,有的笑骂:“欧阳夫人怎会跑去灌方宝玉的酒?方宝玉为何要喝?”

  欧阳天矫更是面色惨变,应声道:“此话当真?”他问这话时,目光刀一般凝注万子良,只因江湖中人人知道:“云梦大侠”一生中从无半字虚言。

  只听万子良一字字道:“当真!而且酒中还有迷药。”

  欧阳天矫突然顿一顿足,便待转身奔去。莫不屈等人见他如此模样,竟似对昨夜之事毫不知情,心头方自奇怪,那知就在这剎那间——人丛中突然走出个黑衣妇人,面色苍白如死。欧阳天矫见了这黑衣妇人,目眦尽裂,恨声道:“贱人,我欧阳天矫一世英名,全被你这贱人断送了!”

  黑衣妇人却连望也不望他一眼,双目直视着万子良,目光中充满怨毒之意,嘶声道:“血口喷人,卑鄙无耻——我便是欧阳天矫的妻子,有谁敢说我昨夜灌过方宝玉一滴酒来?”

  莫不屈、万子良、方宝玉等人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有如一道霹雳自天而降,震得他们人人目定口呆,动弹不得。原来昨夜来的那“欧阳珠”竟非欧阳天矫的妻子,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欧阳夫人,他们一生中从未见过。

  金不畏讷讷道:“你——你只有这一个妻子么?”

  欧阳天矫怒道:“自然只有一个。”

  金不畏大喝一声。扑倒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

  那珠儿若真是欧阳天矫之妻,还可说她夫妻情深,生怕自家夫婿威名扫地,是以才狠心暗害宝儿。但珠儿竟非欧阳天矫之妻,而且宝儿还有恩于她,她来陷害宝儿,却又为的是什么?宝儿若是失败了,于她又有何好处?方宝玉、公孙不智等人又是惊骇,又是诧异,纵然用尽心思,却也不得其解,何况此时此刻,也根本不容他们多加思索。

  四下群豪,早已再次骚动起来,有的怒喝,有的笑骂:“我只当方宝玉如何英雄了得,原来却是个骗子。”

  “方宝玉,你若不敢与欧阳场主交手,夹着尾巴逃了便是,又何苦污秽了欧阳夫人声誉。”

  有的人亲眼见过宝玉,纵想为他分辩,但“方宝玉是个骗子”这吼声已怒潮般响了起来,早已将他们语声淹没。何况,今日之事,的确令人无法原谅,而群情激动之下,方宝玉等人纵有百口,也无法解释。

  欧阳天矫须发皆张,目光尽赤,一步掠到宝玉面前,怒喝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动手!快动手!”

  宝玉有如石像般木立当地,动也不动,欧阳天矫暴喝一声,反手一掌掴出,但手掌却被欧阳夫人拉住。她目光中交炽着悲愤与轻蔑,大声道:“这样的人,你与他动手,岂非失了你的身份,走,咱们走。”

  欧阳天矫恨恨瞧了宝玉两眼,突然“呸”的吐了口唾沫,吐在宝玉面前,狠狠顿了顿足,掉头不顾而去。这比“死”还要难堪的羞侮与轻蔑,实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但宝玉却咬牙忍耐了下来。

  海潮般的侮骂讪笑声中,杨不怒、金不畏突然大喝一声,双双抢出,但却被宝玉苦苦拉住。杨不怒嘶声道:“放手!今日之羞侮,唯有以血方能洗清!你——你我今日只有战死这里!你还等什么?”

  宝玉惨然道:“纵然战死!误会还是不能解释,侮辱还是不能洗清,只不过落得个千秋骂名。”

  杨不怒身子一震,呆在当地,只听四下骂声不绝:“既是武功不佳,就莫要学人装英雄。”

  “方宝玉,俺瞧你还是回去抱孩子吧!”也不知是谁,笑骂着抛了块瓦片下来,瞬息间帽子、烟袋、荷包、碎银、馒头、锅魁、破瓦、树枝甚至靴子、布袜——几十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俱都暴雨般掷了下来。

  宝玉仍是木然呆立,动也不动,任凭这些东西打在他身上,脸上——此时此刻,他目光中竟露出种钢铁般坚强的神色。

  铁娃雷震般大喝一声,飞奔而出,挡在宝儿身前,怒吼道:“你们谁敢再抛,我就——我就——”回手一拳击出!只听“轰”的一声,石阶前一株巨树,竟被他一拳打为两段,上半段枝叶横飞,下半段连根拔起。

  群豪一来被他神力所惊,二来也骂得够了,这才笑骂着纷纷散去,只剩下几个痴情的少女,独自孤零零的站在四下角落里,痴痴地瞧着宝玉,瞧了几眼——突然一齐掩面痛哭着飞奔而去——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已破灭,她们心里正是充满了浮沉的悲哀,无助的失望——

  ***

  四面虚空,满地狼藉。

  宝玉动也不动地站在这令人心碎的残局中央,久久未曾动弹,他四侧的万子良、金祖林、莫不屈、金不畏、公孙不智、石不为、西门不弱、杨不怒、甚至牛铁娃,也都是呆呆的站着,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金祖林突然大喝一声,道:“酒!酒!人生不如意,一醉解千愁。”呼声未了,他已奔入厅房,那呼声中实是充满着愤怒之意,西门不弱听在耳里,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万子良面前,恭恭敬敬叩下头去。万子良一面还礼,一面相扶,骇然道:“兄台何故如此大礼?”

  公孙不智面上有如木石般绝无丝毫表情,口中一字字道:“今日之事,连累万大侠声名受累,我弟兄实是百死难赎其罪。”

  万子良黯然道:“今日之事,又怎能怪得了各位,又有谁想到奸人之毒计,竟一毒至斯!”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我今日才知道群情激动时,竟是如此可怕,竟丝毫不与人解释机会——那人使出此计时,想必早已将这一步算了进去,但——但她如此深谋远虑,来加害宝玉,却又为的是什么?”

  莫不屈沉声道:“这些事纵然推敲出来,却也无益,今日之后,我等何去何从,才是你我应谋之计。”他目光霍然凝注到宝儿身上,语声也变得更是沉重,缓缓道:“前途日渐艰险,不知你要如何走法?”

  这句话正是每个人都想向宝儿问出来的,只因这突来的打击,委实太过巨大,委实令人不能忍受。

  他本是江湖中人人艳羡的少年英侠,顷刻之间,竟变成了人人唾弃的骗子,在明星日渐凋落的武林中,他本是一粒初生的新星,他所放射的光芒,曾有如闪电般眩亮天下人的眼目。然而在片刻之间,这新星的光芒便已为阴云掩没。年纪轻轻,初入江湖的宝儿,在遭受了这无情的打击后,精神是否会颓废?意志是否会消沉?他是否会从此沉没?

  群众总是十分无情,他们虽能令人迅速的成功,但毁灭却有时来得更快,万子良等人久历世情,已见过不知多少有为的少年,被毁灭在这种无情的波折中,方宝玉,他是否能例外?

  只见宝玉目光坚定地凝注着远方灿烂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道路纵艰险,但却阻止不了决心的脚步。”

  万子良、金祖林等人目光齐地一闪,莫不屈大声道:“如此说来,这条路你还要走下去?”

  宝玉道:“有去无回,义无反顾。”他面容虽有些憔悴,喉音虽有些嘶哑,但这八个字说将出来,却当真有如金钟玉鼓,足可声震天地。

  万子良等人精神不觉齐地为之一振,就连那冷如冰雪,坚如铁石的石不为,都已喜动颜色。

  万子良喃喃道:“好!——好!不想这足以令人灰心的打击,竟未能将你击倒,若换了我,只怕——唉!”

  杨不怒满面赤红,动容道:“若换了我被人如此误解,我——我只怕早已要发疯了。”

  公孙不智微微的叹息道:“被人误会,被人污辱,委实是最最不能忍受之事,宝儿,你——你委实是个超人,你武功纵能冠绝天下,三叔还未见服你,但你身经此变还能不倒,三叔却真真服了你了。”

  宝玉垂首道:“多谢三叔夸奖,但——但此事小侄既已决心要做,除非小侄真的被人击倒,否则任何人也休想令小侄退缩。”

  金不畏突然大声道:“好!咱们这就去找欧阳天矫。”

  宝玉道:“此刻不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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