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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李名生微微一笑,道:“酒瓶虽不足道,但怪的却是被密封的酒瓶中,竟有张纸条,上面竟写着:‘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这几个字。”周方微微皱了皱眉,立即回首瞧了宝儿一眼。宝儿立即垂下了头,垂在少女们的衣香中。李名生接道:“这张字条若是落入普通渔户手中倒也罢了,那知这渔户却偏偏是丁家湾丁氏兄弟的手下。”

  周方道:“丁氏兄弟老母在堂,家教最严,从来不许过问江湖中事,字条落入他们手中,又当如何?”

  李名生笑道:“话虽如此,但世事有时端的凑巧已极,丁氏兄弟虽不过问江湖间事,却偏偏有个最爱管闲事的人,那时恰巧在丁家湾作客,此人说来,周兄想必也已耳闻许久了。”

  周方虽不想问,但见了他面上的神情,只好问道:“谁?”

  李名生道:“那便是近日江湖盛传,侠义之名已可与武林奇人王半侠,铁剑之子展玉芳鼎足而三的万大侠。”

  宝儿又忍不住了,脱口问道:“万大侠,可就是那位衣服上有十七、八个口袋的万老夫人之子么?”

  李名生暗奇忖道:“这小子怎地又知道了?”口中随口应道:“不错,正是那位万老夫人之子。”

  宝儿微笑忖道:“闻说这位万大侠生性与他娘大不相同,这纸条能落入他的眼中,当真是苍天有眼。”

  李名生虽觉他面上神色有些奇怪,但也未放在心上,自管接道:“万大侠瞧了这张纸条后,面上虽不动声色,但暗中却立刻开始了搜查工作,他究竟搜出了什么,查出了什么,江湖中并无人知道,直到一月后,万大侠却在江湖中遍洒英雄帖,邀集武林中英俊之士,同聚黄鹤楼,来商量大事,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大事?帖上虽未写明,但以在下猜测,必定与此事有关。”

  周方微笑道:“难怪黄鹤楼今日如此热闹。”

  李名生道:“黄鹤楼今日如此热闹,除了万大侠所下之英雄帖外,据闻还另有两三件出人意料之外的事要发生——据闻那铁金刀今日也要来赶这热闹,与他的对头冤家决一死战!”周方笑道:“果然好戏连台,不可不看。”

  李名生压低语声,轻轻笑道:“这场热闹自是必定要看的,说不定还可乘机做上两票买卖。”

  周方抚掌道:“有道理。”

  李名生道:“但此刻主角人物尚未登场,你我为了表示气派,也不可坐在那里干等,不如先在江上游逛游逛。”周方大笑道:“有道理。”

  李名生双掌一拍,向那些莺莺燕燕们笑道:“如今我才知道,这位方公子带出的银子,已使光了,你们若要银子,还是来这里的好。”少女们又是轻嗔,又是娇笑,都说:“李大爷坏死了。”口中虽说“坏死了”,但身子还是向这坏死了的人,紧紧贴了过去。

  ***

  宝儿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些女子们再不走,他可真有点受不了,此刻拍了拍身上衣服,走到窗口,探首外望。只见江上风帆,往来如织,这武汉三镇,原是长江中流货物交易,水运转送之中心,江上风光,自较他处繁盛得多。

  江风扑面而来,虽然带着一般鱼腥酒汤之气,却恰巧可将宝儿身上那股市俗脂粉的气味,吹得干干净净。宝儿但觉神智一清,但后面弦歌之声又起,还是不能落得个耳根清净,但闻后面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装腔作势,腻声歌道:“二八的小佳人,扭扭捏捏,上了牙床,三更天里静无人,只听得牙床上,吱吱喳喳,好似——”

  李名生不住拍掌大笑,怪声叫好,宝儿却恨不得用棉花紧紧塞住耳朵,将头拼命向窗外伸了出去。但见又是一艘官船,迎风而来,四艘渔舟,护卫两旁。那渔舟造的十分奇特,狭身尖头,显然全速前行时,必定其急如箭,渔舟上各各卓立着八条彪形大汉,紫色紧身衣,紫巾包头,背插一柄单钩,红绸迎风飞舞,胸膛前却绣着海碗大一个“丁”字。

  官船的船头,摆着张锦墩交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手持一支三尺长的翡翠旱烟管,端坐在交椅上。四个垂髫小鬟,有的手持紫盖伞,有的手拿旱烟袋,卓立在她身后,还有两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佩剑少年,恭恭敬敬,站在一旁,不时俯下身子,指点着江上风物与那老妇人解闷。

  宝儿心中方自暗忖道:“这位老夫人又不知是何人物?看这气派,必定又是个了不起的角色!”

  后面李名生已笑道:“周兄请看,这位老夫人,便是长江水路,武林第一名家,丁家湾的丁老夫人了,这位老夫人已有多年未出丁家湾一步,可想今日这场热闹,委实不同凡响。”

  周方道:“闻说这位老夫人,昔日不但风华绝代,倾倒众生,而且武功之高,亦称非凡之品。”

  李名生笑道:“‘人面如花娇,剑法美如人’——这一句昔日江湖传颂甚广的话,便是说的这位丁老夫人柳依人。”

  周方叹道:“花开必谢,红颜易老,她近年绝足江湖,想必便是不许人间俗子,见到老去后之面目。”

  李名生大笑道:“周兄话中含意深远,总是令人消魂。”周方微微一笑,道:“消魂,消魂——李兄可知道这位丁老夫人,昔日还有段令人消魂的故事?”

  李名生沉吟道:“周兄说的,可是她昔年‘独骑胭脂马,手提如意钩,怒闯祁连山,挥钩诛十寇’这段故事吗?”周方含笑道:“这段故事虽然动人,但也只能说是紧张热烈刺激,又怎能说得上销魂两字?”李名生道:“是那个故事?”

  周方道:“丁家湾本是江南武林世家,其时之少主人丁飘,更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群,但他苦追柳依人多年,柳依人总是对他不理不睬,到后来丁飘酒后遇仇,大醉挥刀,江上一战,他虽将仇人斩在江中,自己却也中了别人一掌,震散了全身武功,虽仍可以行动,却已形如废人。”

  ***

  李名生苦叹道:“千古以来,唯酒最是误人,这话果然不错——”长长叹息声中,自己却仰首痛饮了一杯。

  周方道:“从此之后,那丁飘是生趣索然,更是沉迷醉乡,不能自拔,丁家湾自也日渐没落,一蹶不振。”

  李名生道:“可悲!可叹!”于是又干了一杯。

  周方道:“这时的丁飘,实已众叛亲离,途穷日暮,那知就在这时,他苦追多年而不可得的柳依人,竟翩然来到丁家湾,要下嫁于他。”

  李名生拍案道:“好个柳依人!”自然再干一杯。

  宝儿早已在他身旁坐下,竟也在不知不觉间,陪着他连干了三杯老酒,小脸立刻泛起红霞。

  周方接道:“想那丁飘本是条汉子,在此等情况下,怎肯与自己心目中最最喜爱之女子成亲,索性终日沉醉不醒,若是换了别的女子,纵然感于他昔日恩情,见他如此自暴自弃,这时也必要绝裾而去,但这位柳依人确是不同凡人,竟放下如意钩,洗手作羹汤,痴缠到底,十年后丁家湾声名已重振,柳依人却已憔悴将老,而丁飘大醉十年,也终于醒了,感于她的情意,两人这才成亲,但十年大好时光,已在醉中逝去——”

  宝儿早已听得黯然魂消,双目之中,又是泪光盈盈,此刻忍不住接口问道:“后——后来怎么样?”

  周方道:“后来丁飘折节读书,竟成了江南有名之才子,一阕‘美人名剑赋’,更是传诵武林,至今不绝。”

  宝儿道:“好——太好了——”垂下头去,揉揉眼睛,将李名生面前方自加满的一杯酒,也端过来喝了。

  李名生道:“江湖中都知道江南丁家兄弟,一文一武,弟弟虽有万夫莫敌之勇,哥哥却是弱不禁风的才子,这原因想必就是丁老夫人为了纪念她昔日夫婿,是以才不愿丁大公子学武的。”

  这时丁老夫人柳依人,与丁氏兄弟早已弃船登岸,但李名生所乘这艘官船,却总是在江心飘荡,仍未驶向江岸。李名生持酒在窗畔,闲眺江上,缓缓道:“汉阳天威镖局总镖头常怀威终于到了——‘三箭定花山、神箭手’潘济城也到了——好,‘四目温候、长醉小将军’金祖林金大少爷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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