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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周方道:“十余年前,‘狐女’吴苏夜闯云南王府,要想盗取‘白药’秘方,恰巧久隐括苍山之铁剑先生,以先天无极剑法,一剑斩断了她双足,将之抛入深山绝壑中,武林中人只道吴苏既死,王半侠定要寻那铁剑先生复仇,那知王半侠却扬言天下,说‘狐女’吴苏如此倒行逆施,与他全然无关,他反而要感谢铁剑先生为世除了一害。”

  宝儿变色道:“不想他——他竟是如此狠心的人。”

  周方道:“如此狠心,当真少见得很,但江湖中却偏偏有许多自命清高之辈,反而极口夸奖王半侠大义灭亲,是人间不可多得之奇男子!此后十余年,他侠名更盛,即使做出些不可宽恕之事,世人也说那只是‘半狂’做的,与‘半侠’无关,但紫衣侯在世一日,王半侠便一日不敢大举异动。此番紫衣侯去世,我便算定王半侠必有图谋,但却也未想到‘狐女’吴苏竟然未死,竟以王大娘之名,与王半侠一明一暗,串通来谋夺帮主之位!”

  宝儿听得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过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原来他两人竟是串通好了的,怪不得王半侠连点了那王大娘身上数十处穴道,王大娘依然行所无事,我本当王大娘武功竟是这般惊人,连身上穴道位置都可移换,原来那只不过是他夫妻两人串通好来做给别人看的把戏而已。”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道:“王半侠如此奸恶,我等既已知道,难道就眼见他奸谋得逞不成?”

  周方冷冷道:“世上本有许多不平之事,以你之力,能管得了那一件?不眼见别人奸谋得逞又如何?”宝儿道:“我总可揭破他的奸谋。”

  周方道:“你小小年纪,说的话有谁相信,何况王半侠之侠名,正如日中天,你若要揭破他奸谋,正如蜻蜓去撼石柱一般,怎能动得了他?就被别人打死了,他自己根本不用出手。”宝儿气得涨红了脸,捏紧拳头,却说不出话来。

  周方道:“你若要管人闲事,你若要别人听信你的话,便先得要练成绝世之武功,好教任何人都得尊重于你,而你若要练成绝世之武功,便首先得专心一志,换而言之,你首先得将世上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然后才能有本事去管世上发生之一切不平之事!”

  宝儿眨了眨眼睛,忽然道:“要练成惊人的武艺,必须要有惊人的师傅,我心目中本有个惊人的师博,不知老爷子你可能帮我找得到他么?”他一双大眼睛里,闪闪发光,有如映在海水中之孤星,既明亮,又深邃,但又使人觉得远比天上明星更亲切,更接近。周方凝注着他的眼睛,缓缓道:“还有谁能比天更为博大?还有谁能比万物更为繁复,还有谁知道的变化能比自然更多,天地万物,自然变化,便是你最好之良师,你还要再去寻什么人?”

  宝儿也仰面凝视着他,亦自缓缓道:“我心目中总有个疑问,不知老爷子你可就是我心目中那惊人的师傅?”

  周方微微一笑,道:“花本非花,雾本非雾,是耶非耶?有谁自知?你若太过认真,便着相了。”

  宝儿道:“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本是古人所说的话,我瞧老爷子你游戏风尘,必是人中大隐。”周方又自一笑,不置可否。

  宝儿转了转眼珠子,道:“我异日若是武林中之绝顶高人,为了不愿被人发觉行藏,而必须隐退,那么我便绝不会隐身于山泽林野之间,因为那不但寂寞,而且极易被人发现,是以我必定要改装易貌,混迹于红尘之中,甚至假冒成一个人所不齿的骗子。只因骗子假冒武林高手,虽是常事,也易被人识破,但武林高手假冒骗子,却是江湖中自古未有之奇事,别人做梦也不会想到此点。”

  周方仰天大笑道:“好聪明的孩子——”他佯然不置可否,却似要借这仰天大笑,来掩饰面上某种变化。但宝儿也仍不放松,紧紧追问道:“既是如此,不知老爷子你可愿将自己昔日的历史,说给宝儿听听?”周方道:“昔日之事,我早已忘记了。”宝儿道:“真的忘记了?”

  周方凝视着天空一点白云,缓缓道:“不错,忘记了——你可知记忆虽好,但忘记更佳,只因世人可以记忆,方能日新又新,不断进步,但忘记却可使人们之心灵获得宁静与安恬,若无记忆,人类无法记取先人之遗教,虽必将停留于上古洪荒之野蛮状态里,但若无忘记,人们却永将活在那些锁魂之痛苦与腐心的愧疚中,时时刻刻,受着它的折磨,那么——人生将变成一无乐趣,只因人们可以暂时忘记,灰黯的人生中,才会有些鲜艳的彩色。”

  他这番话说得不但充满哲理,而且优美动人,有如一篇可传千古之诗词乐章,字字句句俱是珠玑。宝儿却情不自禁,又想起了紫衣侯昔日之言语,脱口又道:“但记忆既不易,忘记却更难,是么?”

  周方苍老的嘴角,泛起一丝辛酸之微笑,道:“正是如此。有些事,人们虽想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

  宝儿似是在喃喃自语,道:“一人学成天下各门剑法后,又将之忘记,这又要何等胸襟?何等才华?”

  周方也不知是真的未曾听清,还是根本不愿理睬,宝儿话说完,他斜倚着船桅,竟似已朦胧入睡了。

  宝儿望着他随风拂动的黄髯,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叹息着道:“是耶非耶?有谁自知?唉!可真把我弄胡涂了。”

  方舟看来虽笨重,其实却极轻巧,溯江而上,一日最少也可行百里开外,当日晚间,在一个不知名的渡头泊下。

  宝儿自铁娃家里离开时,曾带了笔墨纸张,此刻瞧得周方与铁娃俱已入睡,便悄然而起,濡笔磨墨,振笔而书,一共写了十余张纸笺,纸笺之上,写的俱是同样的几个字:“王大娘便是‘狐女’吴苏。”

  他匆匆写完了,又轻手轻脚,在那具体而微的船舱中,寻了十几只陶土酒瓶——这自是铁娃的娘为周方准备的——宝儿在每只瓶子里,都塞了张纸条进去,然后在岸边挖了烂泥,将瓶塞紧紧黏在一起,又寻出些破布,撕成一条条,再将瓶塞紧紧缚住。

  然后,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天默祷道:“但愿这些瓶子,有几只能落入一些喜欢查根问底,锲而不舍的江湖义侠手中,好教奸人之恶计,终有一日被人识破。”一面默祷,一面将瓶子一只只抛入水中,江水日夜奔腾不息,也不知要使这些陶士为质,质量甚轻的瓶子,带向何方?

  宝儿望着奔腾的江流,小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喃喃道:“我说的话别人不会相信,但这么一来,可就完全不同了,别人瞧见了这瓶子里的纸条,必定觉得神秘诧异的很,而人们对神秘诧异的事,必定充满好奇之心,好奇之心一生,便少不得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他带着满足的笑容,和身卧下,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却不知这几只小小的瓶子,日后在江湖中竟造成一场无比巨大的风浪。

  ***

  江水奔流,时序变换。方舟日渐破旧,宝儿日渐长大。恍眼之间,已过去半年多了,半年多的时间虽不长,但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宝儿却有了显著的变化。

  风吹日晒雨打,捕鱼炊食操作——江上的生活,是辛勤而劳苦的,然而这生活的折磨,却使得宝儿体格茁壮了,身子高大了,皮肤也晒黑了——有时在日光下以江水为镜,他连自己都几乎不认得自己。

  这半年间,他瞧过不少次武林豪杰的恶斗,也瞧见不少江湖中那些奸险恶毒,欺瞒拐骗的勾当。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已对红尘间事有了更多认识,但令他最感兴趣的,却仍是自然的变化。

  有时,他会呆望着奔流的江水,拂树的微风,晚间星辰的升落,日间白云的变化——他呆望着这些,可以终日不言不动。然后,周方便会问他:“自这些变化中,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他的眸子日益明亮,只因他自这些大自然的变化中,确实发现了不少人生的哲理,也隐约窥得武道的真谛,但他并未满足。

  在这半年间,铁娃本已有如铁般的身子,更变得钢般坚实强壮,这些日子里,他似乎已对武功着了迷。白天,他若曾瞧见什么武林高手之比斗,就将这次争斗双方施出的精妙招式,一一牢记在心头。到了晚间,他便一个人跑到远远的去苦练,别人只听得他不住大呼小叫,只见得他回来时必是满身大汗。

  但他究竟将别人施出的招式记得多少?学了多少?别人不问,他也不说,有时,他居然也会仰望着天上白云,呆呆的出神,痴痴的傻笑,有时,甚至在吃饭时,他也会突然一跃而起,急奔而去,又苦练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苦练回来时,身上的汗,必定流得更多。

  唯一未变的,便是周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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