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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周方笑道:“莫说一刀斩不断,便是千万刀也无法斩断的,这其中的道理,你可知道是什么?”

  宝儿一怔,道:“这——这——”目光一阵闪亮,突然大喜呼道:“我知道了,这只因流水之间,实含蕴着一种生生不息之机,绝非任何力量所能断绝,若有人武功能如流水一般,必当无敌于天下。”

  周方神色更是欣慰,但口中却肃然道:“对了,这生生不息四字,正是上天赋与人间之最大恩惠,你固然可自星辰之变化升沉,草木之盛荣枯苍,流水之连绵,日月之运行,这些事里瞧出这生生不息的至理,但武道中最最深奥之精华中,也断然必有生生不息之玄机存在,两下相较,互为因果,你更也该由此知道,这自然之现象,实是天地间最最博大精深之武学大宗师。”

  此等至深至奥之哲理,铁娃自然不懂,只是瞪大眼睛呆望,但见宝儿默坐船头,面含微笑,似已颇有会心。

  ***

  突听一阵“琤琮”琴音,自江上传来,清妙明悦,不可方物。周方道:“将船悄悄向乐声传来处荡过去。”铁娃应命做了,船行之间,琴音越来越是清越,与江上清风相和,更是流韵生动,空灵有致。

  宝儿不知不觉间已听得痴了,突听周方道:“这琴音你已听了许久,可自其中听出了什么?”语声顿处,但见宝儿茫然摇头,便又接道:“这琴韵之间,隐隐有杀伐之声,似是操琴之人,即将有一场恶斗,是以便借着操琴之举,来平定剧斗前心头之激动,正是:其声铮铮也,志在白刃间。”

  宝儿听得心醉神驰,长长叹息道:“老爷子若非妙解音律,又怎能做这操琴人之知音?”

  周方双眉突皱,沉声道:“琴音中杀伐之声,越来越重,显见操琴人心绪非但不能平静,反而更是激动,再弹下去,便当琴崩弦断!那时他心神也必将崩溃,与人交手,便必定是有败无胜的了!”

  宝儿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住手?”

  周方叹道:“此刻他心驰如奔马,已不能自制。”

  宝儿道:“这——这又当如何是好?”

  周方沉吟道:“此人倒是个雅士,你我何不帮他一臂之力,将他琴声击断。”拿了根木棍交给宝儿,又道:“你以此木棍,用力击那帆桅,若能将他琴音扰乱,他便可乘此住手不弹了。”

  宝儿道:“是。”当下以棍击桅,劈拍有声,但他声音打得虽大,非但无法将琴音扰乱,却在不知不觉间与琴音配合起来。

  周方微微皱眉,沉声道:“你如此打法,只有加速他弦断琴崩之势,岂是相助于他,反倒是害了他了。”

  宝儿住手长叹道:“我只觉得这琴声亦如流水一般,不可断绝,委实万万无法将之扰乱。”

  周方道:“琴音之韵律,虽也绵长流动,但其中必有空虚破绽,你只是找不着这玄妙之关键,是以击它不断。”

  这时方舟已缓缓靠岸,遥遥望去,只见一个黄衫人,散发披肩,赤着双足,箕踞在临江一方巨石上,抚弦操琴。

  周方目光淡淡一扫,自管接着道:“非但琴韵如此,其他任何人为之事也是一样,万万不能与自然之生机相比,倒如花道、棋道、剑道——这些事到了登堂入室时,看来便似无隙可破,其实,其中仍是有破绽可寻,你只要能从自然之玄机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便也不难窥破其变化中之破绽关键!”

  周方接着又道:“不错,自然之动静,万物之变化中,便包涵着剑道一理,你若能由此将别人剑术中之破绽窥出,一击便可将对方剑路击断,那时便可无坚不摧,无物不克——正如我此刻一击便可将琴韵击断一般。”接过宝儿木棍,随手一击,恰巧正是击在那琴韵节奏变化的空隙之间。

  琴音遭此一击,节奏立时大乱,那黄衫人立时长啸一声,振衣而起,仰望苍天,竟呆呆地出起神来。

  宝儿却全已被周方所叙之武道之理所醉,只觉这道理虽然俱是自己闻所未闻之理,但却无一不是说入自己心底,正如积年之痒,突然被人搔着,那心中之滋味,端的难以形容,也未去瞧这黄衫人是谁。

  周方道:“棍击声粗陋,琴韵声清越,棍击声只有一响,琴韵声却绵若多端,以一响粗陋之声,却能将绵若清越之音击断,这便是因为我窥出琴韵中之破绽,以此类推,你便知道——”

  宝儿突然一跃而起,满面俱是狂喜之色,截口道:“以此类推,我武功虽不如人,但只要窥出别人剑法中之空虚破绽,窥出他变化中之节奏关键,便不难以弱胜强,将他剑路一击而断!”周方面现微笑,道:“不错!”

  宝儿满面光彩焕发,道:“这道理如此精妙,又如此简单,为何天下武学之士,竟薄此不为?”

  周方笑道:“这便是武功与武道分别之所在,武功以力取,武道以意会,力绌而意巧,力易而意难,是以天下通达武功之人虽多,上参武道之士,却如凤毛麟角,简而言之,要练一套武功,是何等容易,纵是十分年轻之人,若是以勤补拙,也可练成,但若要由自然动静中悟出万物变化之理,自万物变化之理中悟出别人剑路之破绽,这却是何等困难之事,若非具有绝大智慧之人,纵然勤练百年,也不可成,是以千百年来,能以意悟剑,上通武道之人,实是绝无仅有。”

  宝儿长长叹了口气,道:“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我听了老爷子你这一席话,却胜过读百年书了。”牛铁娃笑道:“但大哥你只顾得听人说话,却不知已错过多少热闹了,还是先瞧瞧再听吧!”

  ***

  原来方才岸上那黄衫人,长啸而起,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俯下身子,捧起弦琴,重重往岸边岩石上摔了下去。“澎”地一声,弦琴粉碎,黄衫人身后三面岩石,树木丛里突然闪出百十个蓬头赤足的乞丐来。这些人显见早已躲在后面,说他们本是在偷听琴韵,倒不如说他们本就是在窥望着黄衫人的动静。此刻他们见到黄衫人掷手碎琴,俱是大惊失色。

  三个白发乞丐,躬身走了过来,在黄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黄衫人却似不愿再听,挥一挥手,将他们叱退了。其余的乞丐面上,更是愁眉苦脸,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虽不知说的是什么,但显见要想出些法子来令那黄衫人快活。

  突然间,两个白发乞丐,自树后捧了一大坛酒出来,送到那黄衫人面前,却另有几个童子乞丐,跳跃而出,围着黄衫人四面,嘻嘻哈哈,拍手而舞,不时还有人去拉拉黄衫人衣袖,扯扯他衫角,神情间极不恭敬,却又不似要令那黄衫人快活,反而有些似在故意激怒于他。

  但黄衫人木立当地,非但动也不动,简直连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不时捧起酒坛,痛饮一口美酒。这时宝儿与周方转首而望,于是瞧见了这光景。

  宝儿瞪大了眼睛,诧声道:“这些人干什么,发疯了么,黄衫人怎地不动手将他们赶走?”周方道:“这些人只怕都是这黄衫人的弟子门下。”宝儿更是吃惊,怒道:“这些顽童若真的都是黄衫人的弟子门下,为何竟对他如此无礼?这岂非目无尊长,该各打三百记屁股才是。”

  周方亦自皱眉道:“这黄衫人神智方得镇定,此刻这样下去,只怕又要被别人激动了,稍后与人动手,必然大为不利。”但等了半晌,黄衫人仍是十分冷静。

  那三个白发乞丐又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其中身材最是瘦小的一人,突然大声道:“此番帮主遇难后,若非王老尊人及时赶回,我丐帮实是不堪设想,咱们这些人,可永远不能忘了王老尊人的恩惠。”

  乞丐们一齐哄然称是,热烈之状,笔墨难描,但那黄衫人神情却仍是冰冰冷冷,丝毫无动于衷。

  那白发瘦丐大声接道:“但王老尊人今日与那女魔头之一战,实是我帮生死存亡之关键,王老尊人若是失败了——唉!那结果如何,老朽真是想也不敢想,是以老朽斗胆进言,大战在即,王老尊人你——你切切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否则——唉!”叹息一声,惨然垂下头去。

  周方捻须沉吟道:“这黄衫人此刻心神如此镇定,正是交手前最佳之状况,这老头子为何却偏偏要说他不能这样下去?难道还要他在激怒时与人动手么?怪哉!怪哉!这件事真连我老人家都想不透。”说话之间,只见那黄衫人竟也叹道:“我也知如此下去,必然落败,但一时之间,我实在无法可想。”

  那白发瘦丐突然跪下,向黄衫人恭恭敬敬叩了个头,然后一跃而起,道:“老朽只得如此了,王老尊人想必不致怪罪吧!”反手一掌,着着实实,清清脆脆,掴在那黄衫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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