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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方宝儿倒也不觉有些黯然,强笑道:“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只是——唉,我事办完,日后必来寻你。”牛铁娃垂首道:“不知大哥要去那里?”

  方宝儿道:“我也不知要去何处,只是定要去寻个人,但那人究竟在那里,此刻还弄不清楚。”

  牛铁娃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道:“既是如此,待小弟相送大哥一程,送到长江,那里小弟倒有几个相识船家,待小弟求他们将大哥送到长江上流,大哥不但行路容易得多,寻人也方便得多了。”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原来目中已满是眼泪,不敢被人瞧见。

  方宝儿倒也未想到这铁牛般的汉子,竟是如此情深意重,与自己虽是萍水相逢,却真个连兄弟也不过如此。

  一时之间,方宝儿不禁又伤感,又欢喜,当下两人上了那艘方方正正的木船,挂起顺风帆,径自向长江口驶去。

  ***

  吴淞口外虽然沙泥淤积,但自从文物重心自黄河两岸迁至长江南北以来,此地便已日渐繁荣,船舶往来,终日不绝,尤其崇明岛一带居民,家传以捕鱼为业者极多,每值朝阳未出,但见满江渔火,灿如明星,到了黄昏时,归帆点点,渔歌相和,此情此景,更是令人神醉。

  方宝儿与牛铁娃入了长江,寻了个浅滩泊下,牛铁娃便要去寻那相识船家,载送宝儿一程。

  宝儿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走路的好。”

  牛铁娃大声道:“为啥?”

  方宝儿叹道:“我要去寻的那人,本有地址留下,怎奈此人生性古怪,竟不将住处写个明白,却偏偏要人去打哑谜,我猜来猜去,也未猜出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说不定就在这左边岸上也未可知,我若乘船,虽然舒服些,但若是将那地方错过,岂非要人的命?”

  牛铁娃瞪大了眼睛,道:“但——但大哥一个人,身上又没银子,在岸上走路,岂非要——要挨饿么?”

  方宝儿强笑道:“你放心,大哥有的是本事。”牛铁娃大喜道:“对,大哥比铁娃本事大得多,吃的却比铁娃少得多,铁娃没怎么挨饿,大哥还会挨饿么?”想了一想,突然自舱中将剩下的吃食都搬了出来,咧开嘴笑道:“这些都是大哥的。”

  方宝儿呆了一呆,道:“谁说是大哥的,是铁娃的。”

  牛铁娃摇头道:“是大哥的,大哥带走。”

  方宝儿道:“你留着。”

  牛铁娃着急道:“大哥不带走,铁娃就——就要——”到底就要怎么样,他却也说不出来。

  方宝儿目光一转,笑道:“常言道‘有福该同享’,这里既有好吃的,咱们就该都一齐将它吃了,谁也莫带走,好么?”

  牛铁娃大喜道:“好,好,好极了。”

  两人开始吃喝,牛铁娃手不停,嘴不停,吃得喜笑颜开,连连道:“好,好,可惜已剩得不多了——”突然停下了手,停住了口,大嚷道:“不对不对,这太不公平。”

  方宝儿道:“有何不公平?”

  牛铁娃道:“我吃的多,大哥吃的少,我不吃了。”

  方宝儿忍住悲伤,将剩下的一块牛肉揣在怀里,强笑道:“好,这块我带去,这——走吧,我也该——该走了。”

  牛铁娃呆呆地楞了半晌,缓缓站起身子,垂首道:“大哥,你——你莫忘了铁——娃——”突然撇开大步,转身奔出,一脚将船踢离了岸,风送船行,转眼间便已瞧不清他的面目了。

  方宝儿呆望着船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放声大呼:“铁娃——铁娃——我一定忘不了你。”这时牛铁娃却已听不见了,宝儿面上也早已流满眼泪。他一生中虽不知有多少人疼他爱他,那都不过是长辈的慈爱,直到此刻,他才算尝着了友情的滋味,而他忠心的朋友却已走了,方宝儿虽然早已立下决心,要做条硬汉,此刻也无法不流泪。他寻了个石头,缓缓坐下,心里当真是千头万绪,也不知是何滋味,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了解人生的酸甜苦辣、了解人生的复杂,想起那时卧在树荫下读书的安适,相隔虽只有数十天,却已有如隔世一般。他那时但愿自己能对人生多体验一些,了解一些,此刻才发现对人生还是少知道些的好。

  只是,逝去的时光已永远无法再回,他虽然想起了石祟所作“金谷园诗序”中的两句话:“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以宝儿的年纪,本不应对这两句话有所感怀,但此刻他思前想后,再仔细咀嚼这两句话的滋味,实觉悲思如缕,不可断绝。

  良久良久,忽听一声雷震般的大喝,自他身后海上传来。宝儿一惊,转身望去,但见牛铁娃那艘船竟已驶回,还未到岸上,牛铁娃便已跃入水中,将船拖上海岸,赤脚狂奔而前。

  方宝儿又惊、又喜、又奇,道:“你——你回来做甚?”

  牛铁娃垂下了头,讷讷道:“大哥虽比铁娃本事大,但——牛铁娃实是不放心让大哥一个人走路,无论如何,也得陪着大哥。”

  方宝儿但觉心头一阵热血上冲,喉头哽咽,难以说话。

  牛铁娃道:“大——大哥,你可是怪我了么?大哥若觉有小弟同行不便,我远远在后跟着也可以。”

  方宝儿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搂住他脖子,大呼道:“我为何要怪你,有你陪着我,再好也不过!”

  牛铁娃双目中满是泪光,嘴角却满带笑容,颤声道:“真——真的——真的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两人互相拥抱,身形大小虽然相差悬殊,但所含赤子之心却是一般无二,连朝阳都似照得极是喜欢,白云层中露出脸来。

  ***

  两人寻了些野菜木材,堆到船上,又担着满满一桶清水,却忘自己此刻已然入江,从此之后,再也不致有缺水之虑了。江上船户,有些早就与牛铁娃甚是熟悉,远远隔着船,便打起招呼。还有人笑道:“铁娃,你又回来了,咱们今年的收成,可又不够吃了。”又有人问道:“与你同来的那位小兄弟是谁?”

  牛铁娃大声道:“是我大哥。”

  听的人都呆了,呆了半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若说方宝儿是牛铁娃的大哥,当真是谁都不能相信的事。牛铁娃也咧开大嘴,陪着他们直笑。到了晚间,两人已走了段水程,方待在崇明岛西端寻地歇下。忽然间,有人远远大呼道:“大哥,等我一等——”呼声清悦,竟是女子的口音。

  方宝儿笑道:“不想也有人叫你大哥的。”转首望去,只见一艘梭形快船,箭一般窜来,船上操桨的却是个明眸皓齿,巧笑宜人的青衣少女。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双欺霜赛雪的手臂,玉腕上戴着两只翠镯,震出一连串击铃般的声音。

  牛铁娃转身瞧了一眼,面上立刻露出狂喜之色,跑到船梢,张臂大呼道:“三妹,快使劲,快,快!”

  那青衣少女白生生的脸上,已有了汗珠,但划船的速度,可真是不慢,片刻间就已追上。牛铁娃伸手一拉,将她像小鸟般提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大声道:“快说,你怎么到了这里?”

  青衣少女上上下下,瞧上他半晌,笑道:“大哥你可生得更结实了——这位小弟弟是那位呀?”她不答反问,牛铁娃大笑道:“什么小弟弟,他是我大哥,也就是你大哥,你可得记住!”

  青衣少女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大——大哥?”

  牛铁娃道:“我这大哥,本事可大着啦——大哥,这是我妹子,她叫牛铁兰,也比我聪明得多。”

  牛铁兰瞪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瞪着宝儿,道:“你——你是我大哥的大哥?”突然咯咯娇笑起来,几乎笑得喘不过气。

  ***

  牛铁娃道:“笑什么?还不快跟大哥见礼。”

  牛铁兰娇笑着走到宝儿面前,想忍住笑,又忍不住,道:“你——你真的要我叫你大哥?”

  方宝儿还未说话,牛铁娃已大声道:“自然要叫的!”牛铁兰娇笑道:“好,大哥——小大哥——”

  方宝儿道:“你可是嫌我年纪太小了么?”

  牛铁兰道:“我若说不是,就是骗你。”方宝儿眼珠一转,道:“你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孩子,为何要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害得父母着急?”

  牛铁兰笑声微顿,奇道:“你怎会知道我是偷偷——”突然发觉自己说溜了嘴,赶紧将下半句忍了回去。

  方宝儿板着脸道:“你若不是偷偷跑出来,方才你大哥问你怎会到此地,你为何不回?”

  牛铁兰笑声完全顿住了,吃惊地望着宝儿,显然在奇怪他小小年纪,观察怎会如此敏锐、分析怎会如此精细?

  牛铁娃已大喝道:“三妹,你真是偷偷跑出来的么?”

  牛铁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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