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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过了半晌,紫衣侯方自缓缓道:“别人见我终年飘流海上,只当我必已厌倦红尘,其实红尘中实多我们留念之事,我之所以飘流海上,只因我昔日曾败在一人剑下,是以永生不愿踏上陆地。”

  众人有些已曾听过他说过一次,但那时大家全都未曾留意,此刻闻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丝喜意。只因那人若是能胜得过紫衣侯,自也胜得过白衣人。

  只听紫衣侯接道:“那人本乃我之师兄,小时与我同门学艺,别人都当我剑法无双,其实他剑法才是天下第一!”胡不愁本来仍然沉默寡言,此刻却忍不住插口道:“弟子虽然无知,但看侯爷之剑法,已将天下各门派剑术中之精萃熔于一炉,实已登峰造极,无可比拟,就连那白衣剑客,也不过只因已将全身内外练成钢一般,是以才能以内力占些优势,若论剑法他也是万万及不上侯爷的。”紫衣侯叹道:“不错,普天之下,各门各派剑法中之精妙处,我无一不熟记在心中,但我那师兄,却比我更胜一筹!”

  胡不愁奇道:“小子斗胆请教,不知他如何能胜过侯爷?”

  紫衣侯道:“只因我虽将天下所有剑法全部记住,我那师兄也能记得丝毫不漏,但他却能在记住后又全部忘记,我却万万不能,纵然想尽千方百计,却也难忘掉其中任何一种。”

  众人俱都听得面面相觑,茫然不解,就连胡不愁也听得呆了一呆,但瞬即面露微笑,似是深有会意。

  他深知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去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这种高深而微妙的哲理,年轻的少女们自然还不能体会,只是暗暗奇怪:“他既已将剑法全部忘却,怎么还能以剑法取胜?”

  紫衣侯道:“我那师兄将剑法全部忘记之后,方自大彻大悟,悟了‘剑意’,他竟将心神全部融入了剑中,以意驭剑,随心所欲。虽无一固定的招式,但信手挥来,却无一不是妙到毫巅之妙着。也正因他剑法绝不拘囿于一定之形式,是以人根本不知该如何抵挡,我虽能使遍天下剑法,但我之所得,不过是剑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却是剑法之灵魂。我的剑法虽号称天下无双,比起他来实是粪土不如!”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只听得人人全都目定口呆,心醉神迷,张大了嘴,却喘不过气来。

  ***

  过了良久,胡不愁方自长长叹了口气,他听了这一番前所未闻之剑道妙谛,心中但觉思潮澎湃不已,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才在寻思间,方宝儿竟已先自叹道:“古老相传、古剑仙‘身剑合一’之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之情,竟似比胡不愁领悟得更多。

  紫衣侯目中满是赞许之意,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知道得不少,以意驭剑,确已可达‘身剑合一’之妙,但飞剑凌空,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却是人们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方宝儿道:“既是如此,何不请他与那白衣人一战?”

  紫衣侯叹道:“我那师兄清静无为,从不与人互争胜负,十余年前我便想尽各种方法,定要逼他与我一战,他被我逼得无奈,才要好好胜我一场,好教我莫再纠缠。但他仍怕伤了我,是以剑上并未贯注真力。但——唉,但我那时性子偏激好胜,竟在败了一招后想以真力挽回些颜面,我那师兄——他——他便在骤出不意之下,被我所伤,但他怕我伤心,仍是强自支持,不露形色,含笑别我而去——”

  这件事显然是他心中之隐痛,断断续续说到这里,已是面色惨淡,目蕴泪光,连言语都难以继续。

  胡不愁知他临去之前,若是将心中愧疚完全说出,心头反倒安宁,于是恭声问道:“不知后来怎样?”

  紫衣侯黯然道:“后来——在归途中,我那师兄竟遇着了生平唯一仇家,那时他身受内伤,全身真力已十去七八,自不是别人敌手,勉力一战之下,虽以无双之剑法将对方惊退,但却又中了别人暗算,奔出数里外,便自毒发,我那师兄实是绝世奇才,在那般情况下,还是设法将毒解去,但——但他性命虽仍保全,一身武功竟从此散去,虽通绝世剑法,却从此无力使出。”

  这故事可说是平凡简单已极,江湖中也许曾发生过千百次,既不曲折,亦非离奇,但此时此刻,窗外海风呼啸,夜色一寒如冰,窗内灯火飘摇,满布惨雾愁云,这简单平凡的故事,自紫衣侯此等惊天动地的人物口中说出,竟突然变得充满了神秘而动人的魅力。

  众人听得心头更是沉重,很不得立时放声一哭,小公主突然道:“爹说的可就是教我插花的那位伯伯么?”

  紫衣侯点了点头,道:“不错,他虽因我而如此,但却绝不怀恨于我,见你倒也聪明,反而想要将那无双剑术传授于你,他明虽教你插花,其实却将剑道蕴藏于花道之中,要知书道、茶道、棋道,俱是我们老祖宗智慧之精华,自汉以来,代出才人,近日闻得东瀛岛上虽也有人精研此道,那想来也不过只是些皮毛而已,万难与我华裔子孙相比。”

  他语声微顿,喘息半晌,又自接道:“我那师兄武功散去后,唯有隐居避世,静中参悟,竟发现花道、棋道中之至理,实与剑道相差无几,是以望你亦能参悟,那知——唉!你虽聪明,却太要争强,胸襟也不够开阔,终非此道中人,你那大伯伯这才失望而去。”

  ***

  小公主闭着嘴生了半天闷气,终于忍不住道:“连我都学不会的事,我莫不信世上还有别人学得会?”

  紫衣侯含笑不语,目光却已瞧着方宝儿。

  小公主睁大了眼睛,道:“爹爹,你是说他?”

  紫衣侯道:“嗯!”

  小公主道:“我学不会的东西,他学得会?”

  紫衣侯道:“你莫非以为自己比人家聪明不成?”

  小公主道:“那当然,我当然比他聪明。”

  紫衣侯微微笑道:“你可知道什么是小聪明,什么是大智慧?”

  小公主道:“我当然知道。”

  紫衣侯道:“且说来听听。”

  小公主道:“小聪明就是——就是——呢——爹爹,你总是难为人家,这种话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叫人家怎么解释得出?”

  紫衣侯含笑道:“不错,这种话本来的确难以解释清楚,但此刻只要两句话便可说明白了。”

  小公主不依道:“嗯嗯——爹爹说的话,老是教人不懂。”

  紫衣侯道:“你就是小聪明,宝儿却有大智慧,所以他学得会,你学不会,现在你可懂了么?”

  小公主呆了一呆,狠狠瞪了方宝儿足有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叫道:“你神气什么?总有一天,我要比你强,你记着!”跺着小脚,转过身子,奔到屋角,双肩不停的抽动,却绝不哭出声来。

  方宝儿也怔了,讷讷道:“哭——哭什么——你本来就比我强嘛——”想走过去,又停住了脚。紫衣侯道:“莫理她,你过来。”

  方宝儿呆呆地走过去,垂下了头。

  紫衣侯抚着他头发,半晌,柔声道:“等到此间事了,你便尽快去找我师兄,知道么?”方宝儿道:“知道。”

  紫衣侯自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道:“这是我师兄留下来的,囊中便写有他隐身之处,这些年来,他为了避仇,从不将自己隐身之处说给任何人知道,虽然留下这只锦囊,却只许我在最最需要时才能派一个人去找他,他再三吩咐只能一个人,所以连我自己都没有看过。”紫衣侯接道:“我那师兄为人古怪,这锦囊必有些古怪的花样,唉!你能否找得着他,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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