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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两人相隔虽有数十丈,却如对面交谈,两人虽明知这一战生死胜负,难以预卜,但语声却仍从容不迫。但岸上、船上,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千百人,听得这一番言语,心头宛如突加巨石,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寿天齐手掌一挥,已有条轻舟划了过来,白衣人瞧了胡不愁一眼,道:“你可愿为我操舟?”胡不愁肃然道:“自当效命。”

  舟上大汉跃下,胡不愁掠上,白衣人身形一闪,已到了船头,胡不愁划起双桨,轻舟破浪而出。

  那边紫衣侯亦自出舱,含笑向操舟前来报讯的大汉道:“此战想必有些凶险,不知你可愿为我操舟?”

  那大汉如蒙殊思,受宠若惊,满面俱是兴奋之情,道:“小——小人荣幸之——之至!”但觉热血冲上喉头,几乎语不成声。

  紫衣侯回首一笑,道:“多自珍重——”瞧了小公主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是一言未发,飘然掠上轻舟。

  五色帆船上之人,人人俱是热泪盈眶,欲说无语。小公主紧咬着嘴唇,泪珠在一双大眼睛中转来转去,大大的嘴唇竟被咬出血来,却还是忍耐不住,眼泪终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一连串落了下来。

  方宝儿喃喃道:“傻孩子,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突然转过头去,只因他自己眼泪也落了下来。

  ***

  千百双眼睛,都瞬也不瞬地望着海上,骄阳将落未落,海上万丈金波,两叶轻舟,越来越近。紫衣侯双手抱剑,道:“请!”白衣人单手握剑,道:“请!”突听呛然两声龙吟,万丈金波上,已多了两道剑气。落日、金波,与剑气相映,直似七宝莲池,大放光明!群豪只觉目眩神迷,竟是不敢逼视。

  胡不愁双手操桨,更觉掌心满是冷汗,抬头望去,只见卓立在船头的白衣人,身子似枪一般直,剑尖斜斜下垂。对面船头的紫衣侯,剑身平举,轻舟虽在不停晃动,他剑尖部始终不离一点固定的位置。

  轻舟相距更近,两人目光凝注着对方,莫说糜鹿兴于道左,便是泰山崩于他两人身旁,他两人目光也绝不会为之一瞬。紫衣侯面色更是苍白。白衣人一双眼神兴奋之情,也越来越是狂热。

  忽然,两舟交错而过,紫衣侯平平一剑削出。这一剑剑势绝无丝毫诡奇之变化,但剑尖寒芒颤动,眨眼间已急震二十余次,将白衣人前胸、双胁、下腹、喉头、上下三四十处大穴,俱都笼罩在这一剑攻势之下,但剑势却绝不击出,明是攻式,其实却乃世上最妙之守着。

  白衣人手腕转动,掌中长剑,连变数十个方位,却仍不敢在紫衣侯此一招下运剑反击。

  一个浪头打来,两舟突然分开。紫衣侯、白衣人交换一招后,身形又自恢复原来形态,四下豪杰无论瞧不瞧得清楚,都觉心神一阵紧张,直到此刻才能喘气。

  胡不愁得天独厚,更是瞧得目眩神迷。他乍看只觉紫衣侯这一招乃是点苍派镇山剑法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中第一着“春风初动”再一看又觉此招与青城剑派“青云赤霞剑”中一招“云霞幻生”有此相似,仔细一看,却又觉此招竟是河南洛阳李家庄不传之剑“天龙秘剑”中一招“龙舞九天”蜕变而出,瞬息间又觉此招实是与武林“两仪剑法”中一招“太极初生”一般无异。

  这四招俱是攻势中最最凌厉之着,紫衣侯一剑中能包含这四招之精髓,已足令人可惊。

  但胡不愁立刻便又觉紫衣侯那一招与这四招虽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却是截然不同,他立刻便觉出此招并非攻势,而乃守势。

  “清平剑客”白三空武功老练沉稳,将普天下各门各派剑法中的守势,俱都研究得十分精到。

  胡不愁乃是清平门下高足,于此道自也颇有功候,这一念转过,但觉紫衣侯这一招中,赫然竟似包含了灌江口二郎庙“杨二郎神剑”中一招“河清海宴”,华山七莺流传下之“七莺剑阵”中一招“风雨不透”,昆仑“龙风大九式”中一招“龙围凤守”,长白山,长白剑派“长白剑”中一招“玄冰如铁”,以及清平剑客本门剑法中一招“八方风雨”,这五招中之精萃。

  这五招无一不是天下剑法中守势最最严密之着,紫衣侯此一剑中竟将这五招中之精萃包括无遗,试问还有谁能在这一招下乘隙反攻?更何况这一招虽是守势,却又将攻势含蕴其中,虽稳健不失凌厉,虽细密却不失柔弱。

  胡不愁越想越觉这普普通通之一招中,实是妙用无穷,就只这一招,已够普通人学上一生。他自己虽瞧得出这其中奥妙,却也实在想不出紫衣侯怎能将这许多种不同剑法中之精萃,融在一招之中。

  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舟交错。

  紫衣侯曲肘侧身,掌中剑斜斜而举,动也不动。

  这一招看来自是守势,但白衣人神色却比方才更是凝重,长剑曲旋,高举过顶,将自己全身上下俱都置于长剑包护之下,只因他深知紫衣侯这一招看来虽是守势,其实却蕴藏无数后着。

  海风呼啸,舟身摇荡。白衣人竟是丝毫不敢动弹,只因他剑势若是露出丝毫破绽,便休想再避出紫衣侯这一剑之下。两人身形石像般木立在动荡之轻舟上,只瞧得胡不愁紧张得再也透不过气来,满头大汗,涔涔而落。他再也无法支持,操桨之双手一松,轻舟自急浪中退开,紫衣侯与白衣人的身形立刻分开数丈。

  但这两招攻过,胡不愁觉今日之战,紫衣侯已占了七分胜算,只因他的剑法,确是炉火纯青,无懈可击,若说世上还有种剑法战得过他,当真是令人万万难以相信之事。

  胡不愁心里暗暗放心,却又暗觉惨然,白衣人虽是今日武林群豪之公敌,但此人风标奇特,却令人不得不对他生出一种英雄崇拜之心。心念转动,他手下已忘了操桨。紫衣侯舟上的大汉,更是已变得痴了,不再动弹。几个浪涛打过,双舟越隔越远。

  紫衣侯与白衣人仍是保持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胡不愁真愿意这两只轻舟,就此荡开,飘流出海,永不复返,好教紫衣侯与白衣人这一战,永远也不要分出胜负,只因无论谁胜谁负,对他都是个重大的打击。

  但忽然间,他耳中只听得“叭”地一响,轻舟忽然一阵急震,竟生生分为两半,白衣人所立之船头,竟与舟身分开。原来白衣人不耐久候,竟暗中用了内力,将轻舟震断,紫衣侯正也与他抱着同样心思,足下轻舟,也生生一折为二!

  胡不愁与那大汉,再也保持不住舟身之平衡,一个浪头打进来,便将他两人一齐打人海中。四下群豪,看得又是一阵骚动。

  这时情势已更是紧张,紫衣侯与白衣人各自踏着一截船头,浮立在海浪之上,相隔又是越来越近。海上风浪如山,金波万丈,这一紫一白两条人影立在万丈金波上,看来当真有如天府飞仙,凌波虚渡一般。

  群豪直瞧得心动神驰,片刻便回复死寂,再无人敢大声喘一口气,只闻心跳之声,咚咚不绝,人人俱是汗透重衣。

  突见那万丈金波上,又闪耀起万丈金光。金光闪动,急如飞蛇闪电,在一剎那之间,紫衣侯与白衣人掌中剑已各各急攻三十余次之多。

  群豪但见剑光闪动,那里还分辨得出剑势?人人胸腔里一颗心都平白提了起来,在这剎那间,竟是没有人呼吸得出。

  突听一声龙吟,响彻海天。吟声不绝,紫衣侯人影摇了两摇,一个踉跄,跌入海中,白衣人双手握剑,高举过顶,又自不动。海天辽阔,万丈金波,衬着孤零零,一条白衣人影,这景象无论用任何言语也难描述得出。

  海上岸边,千百人,突觉喉头似是被塞入一方巨石,压在心头,再也难呼吸得出。

  这死一般静寂,延续了良久,那惊呼之声,方自惊天动地般爆发而出。五色帆船上的少女,十人有九人跌倒在地,痛哭失声。小公主当场晕厥。方宝儿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也变得呆了。

  只见白衣人石像般的身子,乘着海浪,飘向岸边,将漫天夕阳,浩瀚金波,俱都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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