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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一日渡过汝水,两人自凌晨走到薄暮,白衣人虽仍行所无事,胡不愁已是气力将竭,勉强支持。但他纵然走得不能举步,仍是面带微笑,绝不叫苦,白衣人瞧他一眼,竟然顿住脚步,缓缓坐下。

  胡不愁暗中松了口气,仰天卧倒,但觉四肢松散,端的是说不出的舒服,纵然给他万两黄金,他也不愿再走一步。

  只见白衣人忽然仰天长叹一声,道:“白三空,好汉子!”

  胡不愁与他同行至今,听他第一句话,便是夸奖自己的师傅,不禁又惊又喜,呐呐地不知该如何答话?过了半晌,白衣人缓缓又道:“你也不错。”

  这短短四字说自白衣人口中,那当真比别人口中的千言万语还要珍贵了,胡不愁呐呐道:“多——多谢!”

  白衣人仰望穹苍,再不说话,胡不愁也不敢惊动于他。

  这时,暮云已重,天色苍暝,大地充满萧索之意,晚风吹动他乱云般披发,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苍茫暮色,辽广荒野,坐着这冷漠的白衣人,这景象当真说不出的凄凉,也衬得他更是孤单寂寞。

  胡不愁望着他石像般的侧影,心中不觉感慨丛生,暗叹道:“他一生难道都是如此寂寞?他难道没有一个亲人朋友?他这一生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唉!他纵能上达武道巅峰,又有谁能分享他的成功?又有谁能分享他的光荣?只不过令他寂寞更加深重而已!”

  一时之间,胡不愁但觉这白衣人谜一般的生命中,实是充满着悲哀与不幸,他武功纵然辉煌,人生却是黯淡的灰色。突听白衣人沉声作歌,歌道:“天暝暝兮地无情,志难酬兮气难平,独佩孤剑兮,走荒瀛——”歌声低沉悲壮,一种英雄落魄之情,令人闻之,但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胡不愁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道:“阁下独立异行,本是自求寂寞,以阁下才情,何必如此自苦?”

  白衣人也不答话,过了良久,方自缓缓道:“此乃先父之歌——”他胸有积郁,要一吐为快,但语声却戛然而止。

  胡不愁黯然一叹,似已从白衣人谜一般身世中,寻出了一丝头绪,当时试探着道:“令尊必非常人,非常人必有非常之遇?”

  白衣人又自默然良久,缓缓道:“先父世之奇才,兼通百技,唯因如此分心,武功难求精进,是以一生中战无不败,落魄潦倒,受尽世人冷眼,终至飘洋远引,多年去——”似觉话已说得太多,语声又自戛然而止。

  然而这短短一席话,却已使胡不愁思潮如涌,暗暗忖道:“白衣人之父,必因自己切身之痛,便令爱子将世事万物俱都抛开,专心武道,听那歌声中悲愤不平之意,那老人必定死不瞑目,白衣人自幼便被此不平之气所熏染,自也愤世嫉俗,而将生命完全献于武道。”

  他已从那断续的言语中,将白衣人身世塑成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但心中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叹息?

  白衣人缓缓道:“我之身世,别人无权得知,纵然对你说出一些,你也必须立刻忘去。”语声冷酷无情,再无半分方才那种情感的痕迹。他生命的窗扉,虽因长久之寂寞而忍不住为人启开一线,但方启一线,便又立刻紧紧关闭。

  ***

  五色帆船,绣阁般的船舱中,小公主正在插花。她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了雪白的手腕,雪白的小手里,拈着一枝盛放的茶花,花瓶却仍是空的。方宝儿坐在她身旁,出神地瞧着她,瞧她如何将这枝花插下去。水天姬坐在她侧对面,手里拿着本书,但书本半卷,也不知她是在读书?还是在想着心思。一眼望去,但见玉瓶香花,素卷美人,再加上个身穿新裁的锦绣衣衫,宛如粉装玉琢般的方宝儿,看来真似图画。小公主突然抛去了手中花枝,娇嗔道:“不插了。”

  方宝儿瞪大了眼睛,道:“为什么?”

  小公主道:“有你在身旁,我花总是插不好。”

  水天姬娇慵地伸了个懒腰,媚笑道:“我的小丈夫,快坐过来陪我念书吧,在那里惹人讨厌做什么?”伸出手,将方宝儿拉了过去,笑道:“乖乖的,坐近些,嗯!这么才好。”两人真的靠在一起,念起书来。

  小公主瞧着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来来去去走了两圈,突然又坐了下来,拿起剪刀将花枝一段段剪得稀碎。

  水天姬瞟她一眼,格格笑道:“我的小丈夫已不在你身旁,你的花怎么还插不好呀?”小公主绞着剪刀,顿足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水天姬笑得花枝招展,拍着方宝儿道:“你瞧,你不走人家也烦,你走了人家也烦,这该怎么办呢?”小公主咬着嘴唇,道:“他呀,他死了最好!”

  水天姬娇笑道:“哎哟,那我可不就成了寡妇?”轻轻搂起方宝儿,道:“我的小丈夫,你可不能死呀!”方宝儿道:“我死不了的,你们放心吧!”小公主突然跑过去,在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方宝儿“哎呀”大叫一声,疼得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只听一阵轻悦的铃声,叮叮当当一路响了过来,铃儿推开门,皱眉笑道:“这三个孩子真烦人,船都快被你们吵翻了。”

  水天姬笑骂道:“死丫头,你再说,谁是孩子?”

  铃儿格格笑道:“你不是孩子是什么?”

  水天姬娇嗔着跑过去,笑骂道:“你说,你说——”伸手去呵铃儿胳肢,铃儿不等她手伸出来,已笑得缩成一团,告饶道:“好姐姐,饶了铃儿吧,你不是孩子,你——你是老太婆——哎哟——宝儿,快来救命呀,你这老太婆,要谋财害命了——”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出门外。

  珠儿也推门走了进来,又是好笑,又是跺脚,道:“小祖宗们,别吵了好吗?人家都已上去,就等着你们哩!”

  水天姬放开手,道:“谁等着我们?”铃儿喘着气道:“你瞧,吵得我把正事都险些忘了,侯爷要船上的人都到上面大厅去,说是有事盼咐。”

  ***

  大厅中弥漫着衣香,香气如花。二十多个锦衣少女,虽在低声笑语,但眉宇间却都带着些疑虑,不知侯爷究竟要吩咐些什么?方宝儿一群人上得厅来,似乎也被厅中这种说不出的声音意味所感染,不知不觉,藏起了笑容。

  紫衣侯还未来,方宝儿倚窗外眺,只见骄阳正盛,海上金波万丈,海岸边却是人影幢幢,似乎已有许多人立在岸边,向这帆船眺望,浪涛声、海风声中,不时还夹杂着一两声豪迈的大笑,想是岸上群豪,等得无奈,正在哄饮作乐。方宝儿思及这些武林雄杰的豪举,又不觉神往。

  突听一声轻咳,厅中立时寂静无声,等到方宝儿回转身子,紫衣侯已坐上了屏风前的交椅。他敏锐的目光一扫,便似将厅中每个人都瞧了一眼。方宝儿只觉这目光中有种说不出的威严,不禁垂下了头。

  紫衣侯虽未说话,但每个人心中,却都已隐隐觉得有种不祥的沉重之感,厅中更是静寂如死。一阵脚步声响过,二十多个身穿蓝衣的健妇,每人捧着口紫铜镶边的紫檀木箱,垂首而立。

  紫衣侯沉声道:“放下,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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