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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南宫平变色道:“你认得她?”

  那癞子却不答话,颤声道:“此时此刻,你怎会想起她来?”

  南宫平黯然叹道:“我怎会想起她来?……唉,我何曾忘记过她。”转目望去,突见那癞子全身不住颤抖,有如风中寒叶一般,目中亦是泪光盈盈。

  南宫平奇道:“阁下怎地了?”

  那癞子颤声道:“我听了你这句话,就是死了,也……”

  那怪物“七哥”深深吸了口气,嗅了嗅海风,突地大喜道:“陆地,陆地……”

  风漫天双眉一扬,道:“什么事?”

  “七哥”道:“前面便是陆地。”

  那癞子顿住语声,改口道:“你怎会知道前面便是陆地?”

  风漫天叹道:“人类虽是万物之灵,但嗅觉却远不及兽类灵敏,你看那些狮虎野兽此刻的神情也大不相同,你知道这些野兽也从海风中嗅出了陆地的气息。”

  那癞子诧声道:“但是他……”

  风漫天黯然一笑,道:“你问我他怎会自风中嗅出陆地的气味是么?这个……你不久就会知道了。”合上眼睛,再也不发一言。

  那怪物“七哥”爬上船桅,看了一看,又滑了下来,找了个铁桶,跃下船舱,船舷离水,此刻只剩下一尺多了。

  他三人竟在死亡中突地发现了生机,这本是大大可喜可贺之事,但南宫平、风漫天,以及那癞子面上却竟然全无半分喜色。

  南宫平更是满心狐疑,忍不住问道:“你听了我那句话,便是死了,也怎样?”

  那癞子呆了半晌,木然道:“便是死了,也觉得你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出神许久,又忍不住问道:“怎会可惜得很?”

  那癞子长身而起,走到船头,道:“我方才听你说起你朋友的名字,俱都是武林中声名响亮的侠士,就连叶曼青、王素素她们,也都是温柔美丽的女子,但梅吟雪么……哼哼,她心肠冷酷,声名又劣,加上年龄比你大子许多,你临死前偏偏想起她来,岂非可笑、可怜、可惜得很。”

  南宫平面色大变,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地连喝了几口酒,突地缓缓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那癞子身后,缓缓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知道她是世上最最多情,最最温柔,最最伟大的女孩子,她为要救别人,要保护别人,不惜自己受苦难,受侮辱,触纵然声名不好,她年纪纵然比我大上许多,但她只要能让我跪在她脚下。我已完全心满意足。”

  那癞子身子震了一震,没有回过头来。

  南宫平目中一片深情,凝注着那癞子疮痕斑斑,肮脏丑怪的头顶,缓缓道:“她是个最爱干净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污秽,她是个骄傲的人,但为了我却不惜忍受屈辱,她虽然对我千种柔情,万种体贴,但在我生存的时候都不告诉我,只是独自忍受着痛苦,只是有一次在我将死的时候,才露出了一些,这不过是为了……为了……”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那癞子双肩抽动,晶莹的泪珠,簌簌地流过他那丑恶肮脏的面颊。

  南宫平伸手一抹面上泪痕,突地悲嘶着道:“吟雪,你为什么还要瞒住我,难道你为我牺牲得还不够多……还不够多么……”

  那癞子突地惨然呼道:“平……”反身扑到南宫平怀里。

  南宫平紧紧抱着她的身子,亲着她头上癞疮,再也看不到她的丑怪,嗅不到她的脏臭,因为他已知道这最脏、最丑、最臭的癞子,就是那最真、最香、最美的梅吟雪。

  梅吟雪紧抱着南宫平的身子,悲泣着道:“我再也不离开你了,从此以后,世上任何事我都不再放在心上,我就是又老又丑,就是别人口里的淫妇,毒妇,也要死跟着你,不管你讨不讨厌我。”

  南宫平满面泪痕,道:“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独自受苦?”

  梅吟雪道:“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撕开我外表那讨厌的假装,告诉你我一直是在你身边的,无论到天涯到海角……”

  风漫天仍然端坐不动,头也未回,但在这冷漠的老人紧紧闭着的眼帘中,却也已流出了两行泪珠。

  他纵然铁石心肠,却也不禁被这其深如海的至情所动,突听“轰”然一声,船身蓦地一震,甲板上的酒坛,却都震得跳了起来,溅得满地俱是酒汁,原来船已搁浅,而距离那满布着尖岩与黄沙的海岸,也已不及三十丈了——船里的海水,却仍未浸上甲板。

  久别重逢的喜悦,误会冰释的喜悦,再加以死里逃生的喜悦,终是比深邃真诚的爱情中必有的那一份忧郁愁痛浓烈得多。

  南宫平、梅吟雪双手互握,涉着海水,上了那无名而又无人的荒岛。

  风漫天看到这两小的柔情蜜意,心中只觉又是欢喜甜蜜,又是悲哀痛苦,苍天为什么总是将浓烈真挚的爱情,安排在磨难重重、艰苦忧虑的生命中?难道平凡的生活,就不会培养出不平凡的爱情么?

  梅吟雪剥开了笼罩在她头上的易容药,露出了她那虽然稍觉憔悴,却更添清丽的面容,这无人的荒岛上,便像是盛开起一朵纯白秀绝的仙桂幽兰。

  只见海上碧波荡漾,岛上木叶青葱,湛蓝的苍穹,没有片云,更像是一颗透明的宝石一样,天地间充满着美丽的生机,柔情蜜意,花香鸟语,死亡、阴谋、毒杀……人间这一切丑恶的事,都像是已离他们很远了。

  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他们在倾诉着彼此的相思。

  另一株高高的椰子树下,风漫天却在啜饮着仅存的苦酒,一阵潮水涨起,将那艘三桅船冲上了海滩,甲板上的兽群,骤然见着陆地,便似又恢复了威风,各个在笼中咆哮不已。

  那怪物“七哥”不知在何处寻来许多野果,又拾来一些椰子,但开壳一看,里面的水汁却已将于了,原来还是去年留下的。

  梅吟雪斜倚在长长的树干上,口里嚼着一枚果子,轻笑道:“若是我们能永远在这里,我真不想回去了,只可惜这艘船可以补的,船补好了,唉……”

  海涛拍岸,配着她梦一般的语声,当真有如音乐一般……

  南宫平叹息道:“谁想回去……”

  突见梅吟雪面色骤然一变,惊呼道:“不好!”翻身一掠,向风漫天奔去。

  南宫平心头一震,这两日来他连听两次“不好”,一次是中了迷毒,一次是坐船将沉,两次俱是险死还生,两次都是十分侥幸才能逃离险境,此刻他第三次又听到这“不好”两字,实是心惊胆战,惊问一声:“什么事?”人也随之掠去。

  梅吟雪一把拉住了“七哥”,惶声问道:“你方才那两坛酒是在何处寻得的?”

  “七哥”瞪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风漫天道:“梅姑娘向你问话,正一如老夫向你问话一样。”

  那怪物“七哥”眼睛翻了两翻,道:“舱里海水冲激,水坛和酒坛都撞破了,只有那两坛酒,是另外放在一处高架上的。”他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

  梅吟雪呆了一呆,恨声道:“好狠的得意夫人!”

  风漫天面容木然,缓缓道:“我早已觉察出了,但我惟愿你们在临死前这短短一段时期里,活得愉快一些,是以不忍说出来。”

  南宫平茫然问道:“什么事?难道那两坛酒里,也下了毒么?”

  梅吟雪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那得意夫人算定船将沉时,风老前辈必定要寻酒来饮,她生怕大海还淹不死我们,便早已在这两坛酒里下了剧毒,唉……我怎地这样胡涂,一时竟没有想到她所用的毒计,俱是连环而来的,一计不成,还有二计……”

  她语声微顿,突然大声道:“风老前辈,得意夫人所施的迷药,虽然无法可解,但毒药与迷药的药性却是大不相同……”

  南宫平忍不住道:“有何不同?”

  梅吟雪道:“她所施的迷药以迷人神智为主,药性乃是行走于神经大脑之间,而且散布极速,便是有通天的内力,也无法可施,但这毒药的毒性,却是穿行胃腑,内服的毒性,虽比外伤的毒性厉害十倍,但内功若是到了风老前辈这样的火候,十之八九,可以内力将毒性逼出,风老前辈,你却连试都未曾试上一试,这是为了什么?”

  风漫天垂目道:“老夫一个人活在这荒岛上,又有何意思?还不如陪你们一齐死了,大家在黄泉路上,也落得热闹些。”

  梅吟雪呆了半晌,凄然一笑。

  南宫平笑道:“我这条命本该早已死过许多次了,此刻不过是捡回来的,老天让我多活一段时候,让我见着了你,让我们还能痛痛快快享受这几个时辰,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仰天一笑,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若是堂堂正正地活了一生,又有风老前辈这样的英雄,和你这样的女子陪着一齐去死,当真是可庆可幸之事,我南宫平夫复何求?”

  风漫天张目望了他一眼,森严的目光中,第一次有了慈祥的笑意,喃喃道:“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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