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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风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歌唱欢笑,现在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连风都是清凉温柔的。

  萧十一郎额上却已流下了汗。

  冷汗!

  只有在心里觉得恐惧的时候,才会流冷汗。

  她也了解他心里的恐惧。

  生命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短促,一年有那么多天,一生有那么多年,那空虚、寂寞、孤独、漫长的岁月,叫他如何过得下去?

  风四娘用力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才发现日色已偏西。

  ***

  一天中最可贵的时候已过去。

  从现在开始,风只有越来越冷,阳光只有越来越黯淡。

  他们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已不知不觉坐了好几个时辰。

  这段时候过得并不快。

  绝没有任何人能想象,他们是如何捱过去的。

  风四娘只觉得全身都已坐得麻痹,却还是没有动。

  她的嘴唇已干裂,酒杯就在她手里,她却连一口也没有喝。

  又是一阵秋风吹过,萧十一郎忽然道:“你能不能说说话?”

  他的声音虽低,风四娘却吃了一惊。

  她想不到他会忽然开口,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甚么?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甚么?

  萧十一郎空虚的目光还是停留在远方,喃喃道:“随便你说甚么,只要你说……最好不停的说。”

  他们实在已沉默了太久,这种沉默简直可以令人发疯。

  ——沈璧君?

  这本是风四娘最想问的一句话,可是她不敢问。

  她举起酒杯,想把杯中的酒一口喝下去,却又慢慢的放下酒杯。

  萧十一郎道:“你本该有很多话说的,为甚么不说?”

  风四娘终于轻轻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正在想……”

  萧十一郎道:“想甚么?”

  风四娘道:“我正想去找冰冰。”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找。”

  风四娘道:“不必?”

  萧十一郎道:“因为她也走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走了。”

  他脸上还是没有表情,可是眼睛却在不停的跳动。

  虽然他已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但是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有很多事是他自己无法控制的。

  ——冰冰果然也走了。

  ——无论如何,逍遥侯总是她的骨肉。

  ——他既然还没有死,就一定会再来。

  ——他既然一定会来,她岂非也就一定要来?

  ——沈璧君都已走了,她为甚么不能走?

  风四娘用力握着手,指甲已刺入肉里。

  她忽然很恨沈璧君。

  现在眼看着已快到了萧十一郎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在那一刻里,他的生命和荣誉,都要受到最可怕的考验和判决。

  不是生,就是死。

  不是光荣的活下去,就得屈辱的死。

  这正是他最需要安慰和鼓励的时候,可是她居然走了。

  她走,虽然也是因为爱。

  她爱得虽然很真,很深,可是她的爱却未免太自私了些。

  对风四娘说来,爱不仅是种奉献,也是种牺牲,完完全全的彻底牺牲。

  要牺牲就得有忍受痛苦和羞辱的勇气。

  她若是沈璧君,就算明知要面对一切痛苦和羞辱,也绝不会死的。

  她绝不会以“死”来逃避。

  萧十一郎道:“你想不到冰冰会走?”

  风四娘道:“我……”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无论你怎么想,都想错了。”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道:“因为你不了解她,所以你绝对想不到她为甚么要走。”

  他要风四娘说话,却又不停的打断她的话。

  他要风四娘说话的时候,也许就正是他自己想说话的时候。

  人的心理,岂非总是充满了这种可悲又可笑的矛盾。

  风四娘只有听他说下去。

  萧十一郎果然又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她就告诉过我,她要死的时候,一定会悄悄的溜走,既不告诉我,也不让我知道。”他的眼角又在跳动:“因为她不愿让我看着她死,她宁愿一个人偷偷的去死,也不愿让我看着难受。”

  风四娘黯然道:“我本该想到的,我知道她是个倔强好胜的女孩子,也知道她的病。”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刚才一定想错了,真正了解一个人并不容易。”

  这句话中是不是还另有深意?

  他是不是在后悔,一直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沈璧君?

  风四娘不让他再想下去,立刻又问道:“她的病最近又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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