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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他的人虽然还活着,心却已死——也正是在沈璧君跟着连城璧走的那一瞬间死了的。

  风四娘忽然发现明天他一去之后,就永远再也不会见着他了。

  因为他现在就已抱着必死之心,他根本就不想活着回来。

  风四娘自己的心情又如何?

  一个女人看着自己这一生中,唯一真心喜爱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如此悲伤她又会有甚么样的心情?

  她想哭,却连泪都不能流,因为她还怕萧十一郎看见会更颓丧悲痛。

  她只有为自己满满的斟了杯酒。

  萧十一郎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你知道我心里在想甚么?”

  风四娘默默的点了点头。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很紧,眼睛里满布着红丝:“我本不该这么样想的,我自己也知道,她本就是别人的妻子,她根本就不值得我为她……”

  “为她死。”他并没有说出这个“死”字来,但风四娘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甚么。

  萧十一郎的手握得更紧:“我知道我本该忘了她,好好的活下去,我还并不太老,还有前途,我至少还有你。”

  风四娘用力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她看得出萧十一郎已醉了,他的眼睛已发直,若不是醉了,他绝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来的。

  萧十一郎还在继续说:“甚么事我都知道,甚么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偏偏没法子……偏偏没法子做我应该做的事。”

  风四娘柔声道:“那么你就不该责备自己,更不该勉强自己。”

  萧十一郎道:“可是我……”

  风四娘打断了他的话:“你既然甚么事都知道,就也该知道世上甚么事都可以勉强,只有感情是谁也勉强不了的。”

  萧十一郎却垂下头,道:“我……我只盼望你……你原谅我。”

  风四娘道:“我当然原谅你,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

  萧十一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起头。

  风四娘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背上,已多了一滴晶莹的泪珠。

  这是萧十一郎的眼泪,萧十一郎居然也有流泪的时候。

  这滴眼泪就像是一根针,直刺入风四娘心里,又像是一粒珍珠,比世上所有的财富加起来都宝贵的珍珠。

  风四娘只想用一只白玉黄金樽,将它收藏起来,永远藏在自己心里,但泪珠却已慢慢的渗开,慢慢的消失了,只是它也已渗入了风四娘的皮肤,与她的生命和灵魂结成了一体。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又在喃喃的说道:“你自己常常说,你并不是个真正的女人……”

  风四娘的确这么样说过,她总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完全女性化的女人。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错了。”

  风四娘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但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伟大的女人,你已将女性所有最高贵、最伟大的灵性,全都发挥了出来,我敢保证,世上绝没有比你更伟大的女人,绝没有……”

  他声音越说越低,头也渐渐垂下,落在风四娘手背上。

  他竟枕在风四娘的手上睡着了。

  风四娘没有动。

  萧十一郎的头彷佛越来越重,已将她的手压得发了麻,可是她没有动。

  每个人都知道风四娘是个风一样的女人,烈火一样的女人。

  但却没有人知道,任何女人所不能忍受的,她却已全都默默的忍受了下来。

  她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心话,他说在嘴里,她听在心里,心里却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她知道萧十一郎了解她,就正如她了解萧十一郎一样。

  可是他对她的情感,却和她对他的情感完全不同。

  这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

  她忍受这种痛苦,已忍受了十年,只要她活着,就得继续忍受下去。

  活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活一年,就得忍受一年,直到死为止。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这是两句名诗,几乎每个人都念过,但却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其中的辛酸?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忍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她只知道现在绝不能死,她一定要活下去,因为她一定要想法子帮助萧十一郎活下去。

  她活着,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若要死,也得为萧十一郎死。

  ***

  蜡炬未成灰,泪也未干。

  风四娘的手臂几乎已完全麻木,可是她没有动。

  她满心酸楚,既悲伤,又疲倦。

  她想痛醉一场,又想睡一下,可是她既不能睡,也不敢醉。

  她一定要在这里守着萧十一郎,守到黑夜逝去,曙色降临,守到他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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