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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老头冷笑道:“我没有你这种朋友。”

  他还想用力抱起拳,抱着胸,只可惜他人已萎缩。

  就连他眼睛的光芒都已消失。

  现在这双眼睛就算还像是一把刀,也已是把生了锈的刀。

  叶开道:“你的伤很重。”

  老人咬紧牙,不开口。

  叶开叹道:“你既然受了重伤,就不该泡在热水里的。”

  他果然已认出了这个人。

  ——除了“飞狐”杨天外,还有谁的轻功能令叶开佩服。

  ——一个人若想隐瞒自己的伤势,还有甚么地方能比水盆里更好?

  叶开道:“可是江湖中的事,无论谁都难免受伤的,这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你为甚么要瞒我?”

  杨天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法子解释?根本没法子说下去?

  叶开道:“你要瞒着我,只因为你算准我一定已知道孤峰受了伤,你要瞒着我,是因为你就是魔教中的‘布达拉天王’。”

  杨天的身子在颤抖,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否认不了的?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的聪明我也一直都很佩服,所以我实在想不通,像你这么样一个人,为甚么要入魔教?”

  杨天终于发出了声音。

  一种无论甚么人都没法子形容的笑声。

  他“咯咯”地笑着,声音越来越大,可是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小。

  他竟真的在萎缩。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已真的变成了个老人。

  突然笑声断绝。

  他倒了下去。

  ***

  阳光依旧辉煌,可是叶开已感觉不到它的温暖。

  杨天当然更感觉不到。

  他是带着笑而死的,一个人临死时还能笑,并不是件容易事。

  可是他本来就没有理由笑。

  一个人的秘密若被揭穿,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一定笑不出。

  他为甚么要笑?为甚么能笑?

  叶开的手冰冷,额上却在流着汗,冷汗。

  他听得出杨天的笑声中,彷佛带着种奇怪的讥诮之意。

  但他猜不出那究竟是甚么意思?

  无论那是甚么意思,现在都已变得没有意义,人死之后,他拥有的一切就都已随着生命消失。

  死人唯一能带走的,只有一样:

  秘密——杨天是不是也带走了甚么秘密?

  ——死人有时候也能说话的,只不过说话的方式不同而已。

  ——他是不是还能将这秘密说出来?

  用他的伤口。

  伤口溃烂,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的,可是伤口并不大。

  叶开若不是亲眼看见,实在很难相信这针孔般大的一点伤口,就能要了“飞狐”杨天的命。

  风冷如刀,岂非也总是没有声音的。

  叶开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来的人是谁。

  来的是刚才从另一方向逃走的老太婆。

  现在她身上穿的,当然已不是那套紧身的黑缎子小棉袄。

  她那张白生生的清水鸭蛋脸,现在当然已变了样子。

  变不了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小小的、弯弯的,笑起来时像钩子般的眼睛。

  杨天就在她面前,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她在盯着叶开,好像一下子就想把叶开的魂勾走。

  叶开卷起死者的衣襟,站起来,过了很久,才说出三个字:“他死了。”

  “我看得出。”

  “他是你的男人?”

  “他活着时是的。”

  “自己的男人死了,无论甚么样的女人都会有点难受的。”叶开也在盯着她:“但我却看不出你有一点难受的样子。”

  “我本就是寡妇。他并不是我第一个男人,我看见过的死人,也不止他一个。”

  王寡妇道:“无论甚么事,只要习惯了,也就不会难受了。”

  她显然在叹息,可是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的叹息声中并没有甚么悲伤之意。

  叶开无话可说。

  她说的至少是真话,真话总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王寡妇忽然又问道:“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你应该知道他早已受了伤。”

  王寡妇道:“可是他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为甚么现在忽然死了?”

  叶开道:“因为他受的伤并不重,中的毒却很重。”

  王寡妇道:“哦?”

  叶开道:“他虽然用药物勉强压制住毒性,可是一奔跑用力,毒势就发作了。”

  王寡妇忽又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他是甚么人?”

  叶开当然知道。

  王寡妇道:“你知不知道‘飞狐’杨天不但轻功高,而且还有很多别的本事?”

  叶开道:“治伤疗毒,也是他的专长之一。”

  王寡妇道:“但是你现在却还要说他是被毒死的?”

  叶开道:“世上只要有一种他不能解的毒,他就可能被毒死。”

  王寡妇道:“真的不是你杀了他?”

  叶开道:“我从不杀朋友。”

  王寡妇道:“他真的是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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