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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她忽然道:“你知道我在想甚么?”

  “你想喝酒?”

  丁灵琳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因为她已看见屋角里摆着几坛酒。

  她搬来一坛,拍碎了封泥。

  酒很香。丁灵琳嗅到了酒香,心里却忽然一阵刺痛,这本是她的喜酒,现在呢?

  酒虽香,她又怎么能忍心喝下去。

  她想起了郭定,想起了叶开,想起了为叶开去打酒的韩贞。

  ——她当然还不知道韩贞并没有死。

  她只知道,若不是她刺了叶开那一刀,韩贞就不会死,她也知道,若不是魔教的邪法,她死也不会刺叶开那一刀。

  “魔教——”她忍不住问道:“像你这种人,怎么会入魔教的?”

  葛病沉默着,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就因为我是这么样一个人,所以才会入魔教。”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

  “是。”

  “我想不通。”丁灵琳也只有苦笑:“我实在想不通。”

  葛病道:“这也许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个甚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可是我知道你绝不是他们那种狠毒的小人。”

  葛病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我学医,本是为了救我自己,因为我发现世上的名医们,十个中有九个是蠢才。”

  丁灵琳道:“我知道。”

  葛病道:“可是到了后来,我学医已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是为了救人。”

  丁灵琳道:“你是为了甚么?”

  葛病道:“到后来我学医,只因为我已经完全入了魔。”

  无论做甚么事,若是太沉迷,都会入魔的。

  “所以你就入魔教?”

  葛病道:“魔教中虽然有很多可怕的杀人邪术,却也有很多神奇的救命秘方,譬如说,他们的摄魂大法,若是用得很正确,在疗伤治病时,往往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无论甚么事都是这样子的。

  “你若是用得正确,砒霜也是救命的良药。”

  “可是他们的摄魂大法,对治病又有甚么用?”

  丁灵琳还是不懂。

  葛病道:“医者意也,这句话你懂不懂?”

  “不懂。”

  “这就是说,一个人自己的意志力是否坚强,往往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他这种解释不但深奥,而且新鲜,他也知道丁灵琳一定还是听不懂的。

  所以他又解释:“这也就是说,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丁灵琳终于懂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了个很好的例子,她想起了郭定,若不是她激发了郭定求生的意志,用不着等魔教的人下手,他就早已死了。

  她的心又在刺痛,忍不住捧起了酒坛子,喝了一大口。

  葛病忽然道:“让我也喝一口。”

  丁灵琳道:“你的伤这么重,还能喝酒?”

  葛病笑了笑,道:“既然喝不喝都是一样,为甚么不喝?”

  丁灵琳的心在往下沉。

  “为甚么喝不喝都是一样的?你刚才吃的药难道没有效?”

  葛病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丁灵琳忽然发现他苍白的脸,已变得通红滚热,就像是有火焰燃烧着一样。

  刚才那瓶药,显然并不能救他的命,只不过暂时提住了他一口气而已。

  看着他越来越可怕的脸色,丁灵琳的眼泪又急得流了下来:“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葛病闭上眼睛:“我说过,我已是个老人,已没有甚么可怕的。”

  他并不怕死,一点也不怕。

  丁灵琳忽然明白,刚才他担心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她。

  这想法也像一根针刺入了她的心。

  她不知道该说甚么,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报答这种恩惠和感情。

  葛病忽又笑了笑,道:“我也说过,我对医道已入了魔,所以我既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因为我对任何人都不关心。”

  可是他对丁灵琳却是关心的。

  她知道,她看得出,但却不知道是为了甚么?

  无论如何,他已是个老人,他们之间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当然不会有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那种感情。

  他关心她,也许只不过像父亲对儿女的那种关心一样。

  可是葛病已睁开眼睛,正在凝视着她。

  他的脸更红,眼睛里也彷佛有火焰在燃烧着,这种火焰已使得他失去了平时的冷漠与镇定。

  他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

  丁灵琳竟不由自主避开了他的目光,竟不敢再去看他。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我已是个老头子,我们的年纪实在相差太多了,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再问下去。

  丁灵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爱别人的权利。

  老人也和年轻人一样,是有感情的,有时他们的情感甚至比年轻人更真挚,更深刻,因为他们已了解这种感情的可贵,因为他们对这种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还没有得到时,已唯恐它会失去。

  可是葛病毕竟不是平凡的人,毕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所以他只叹息了一声,淡淡道:“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必为我担心,我刚才还说过,我既然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我的死活跟别人根本完全没有关系。”

  ——可是跟我有关系——丁灵琳心里被刺得更深。

  若不是为她,他根本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她早已死了;他的死活,怎么会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能看着他死?可是她又有甚么法子能救他呢?

  ——一个病重的人,是不是能活下去,至少有一半要看他自己是不是想活下去。

  这些话彷佛忽然又在丁灵琳耳边响起,她知道他现在并不想活下去,他已是个老人,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甚至连心里的感情,都不敢对人说出来。

  你若是他,你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葛病的眼睛又阖起,忽然道:“你走吧——快走——”

  “你为甚么要我走?”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看见我死时的样子。”

  葛病的身子已开始痉挛,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所以你一定要走。”

  丁灵琳用力握紧了自己的手,左手握住了右手,就像生怕自己的决心会改变一样的。

  “我不走!”她忽然大声道:“绝不走。”

  “为甚么?”

  丁灵琳的手握得更用力:“因为我要嫁给你。”

  葛病霍然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她:“你说甚么?”

  “我说我要嫁给你,一定要嫁给你。”她真的又下了决心。

  在这一瞬间,她已忘记了郭定,忘了叶开,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这一瞬间,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绝不能就这么样看着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给一只猪,一条狗,她也会毫不考虑就答应。她本就是个情感丰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顾一切的。别人欺负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会忘记,可是你只要对她有一点好处,她就会永远记在心里。

  她做的事也许很胡涂,甚至很荒谬,但她却绝对是个可爱的人,因为她有一颗绝对善良的心。

  “你要嫁给我?”葛病在笑,笑容中带着三分辛酸,三分感激,还有三分是甚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也分不清,他不是个十分清楚的人。

  丁灵琳跳起来,她忽然发现这里唯一亮着的灯火,就是那对龙凤花烛。这本是为她和郭定而准备的,就在这对龙凤花烛前,郭定穿着一身新郎的吉服,倒了下去。

  现在,这对花烛还没有燃尽,她却已要嫁给另外一个人。

  若是别人要做这种事,无论谁都会认为这个人是个荒唐无情的疯子。可是丁灵琳不是别人,无论谁对她都只有怜悯和同情,因为她这么做,不是无情,而是有情,不是报复,而是牺牲,她不惜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的只要报答别人对她的恩情,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甚么别的法子能救葛病。

  这法子当然并不一定有效,这种想法也很荒谬幼稚。可是一个人若是肯牺牲自己,去救别人,那么她做的事无论多荒唐,多幼稚,都值得尊敬。

  因为这种牺牲才是真正的牺牲,才是别人既不肯做、也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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