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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为他做了这些事,为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报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看轻她。

  他的看法对她竟如此重要。

  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甚么事?”

  叶开道:“若有人认为你这样做得不对,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是个大混蛋。”

  他微笑着,接着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这种混蛋。”

  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时候,就彷佛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

  “药可以入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叶开,就像是母亲哄孩子一样,将这碗药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这是我自己配的药,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别人会从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踪。”

  她实在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每一点都想得非常周到。

  叶开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见你,真的是运气,无论甚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

  崔玉真迟疑着,忽然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她为甚么要杀你?”

  叶开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崔玉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你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为甚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

  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

  崔玉真道:“甚么原因?”

  叶开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门歪道的事,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知道。”

  崔玉真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怪她?”

  叶开摇了摇头,道:“她这么做,一定是被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所迷,等她苏醒后,她一定会比我更痛苦,我怎么还能怪她。”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

  别人几乎一刀将他杀死,他却还在关心着那个人清醒后的感觉。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他却连一点都不在乎。

  崔玉真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泪珠一连串流下。

  “你在哭?”

  “你为甚么忽然伤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泪痕,勉强笑道:“我并不是伤心,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个人会这样对我,处处都替我想,那么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泪又已流下,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遇着这么样一个人的。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现在虽然在她怀抱里,但心里却在想着别人,而且很快就会离开她。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泪珠,一滴滴落在叶开脸上,但叶开的心里却在发热,热得发疼。

  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块木头。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

  屋子里渐渐暗了,黄昏又无声无息地悄悄来临。

  黄昏总是美的,美得今人心疼。

  崔玉真将早上煮的冷饭,用酱油拌着吃了一碗,却替叶开熬了锅稀粥。

  她红着脸道:“我本来想买点人参来熬汤的,可是我——”

  她没有钱,叶开也没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来头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开那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银子的,可是我又不敢。”

  她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

  叶开慢慢地啜着粥,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假如他们是夫妻,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

  可是现在——假如现在他也能抛开一切,假如她也愿意陪伴他,假如——

  叶开没有再想下去,他不能想下去,宁静的生活,对他永远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可是他这人却偏偏好像生来就不能过这种日子,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渐渐深了,他们都没有说话,彷佛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片刻宁静,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日子是很快就会结束的,叶开甚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他流了很多血,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彷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冷得嘴唇都发了青。可是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的脸色越来越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叶子,有甚么法子才能使他温暖?只要能让他温暖,无论要她做甚么,她都心甘情愿的,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已想到了一个法子,一种人类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叶开不再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正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软,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发现叶开眼睛在看着她,她脸上彷佛也燃烧了起来,嘤咛一声,将头缩入了被里。

  叶开心里是甚么滋味?那绝不是感激两个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但那也当然不是因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在黑暗中呼啸,可是黑暗与寒冷都已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竟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只可惜这种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又像是野花的开放,虽美丽却短暂。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灯还没有灭。

  灯光照在这人脸上,这人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的杀气,恨恨地瞪着他们,彷佛恨不得一刀将他们杀死在床上,他们却不认得这个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崔玉真已失声大叫:“你是甚么人,为甚么闯到这里来?”

  这人恨恨地瞪着她,突然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为甚么不能来?”

  崔玉真怔住,叶开也怔住。

  这一家主人竟突然回来了。一个男人回到自己家里时,若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女睡在自己床上,无论怎么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来也很吃惊,很愤怒,现在却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两个月,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你难道不怕我宰了你?”

  崔玉真又吃了一惊:“你——你说甚么?”

  “我问你,你为甚么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野男人是谁?”

  难道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人更愤怒:“我看错了人?你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

  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疯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

  “你难道还敢不承认是我的老婆?”

  “当然不是。”

  “你若不是我的老婆,为甚么睡在我的床上?”

  崔玉真又说不出话来。

  这人又瞪着叶开,狠狠道:“你又是甚么东西?为甚么和我老婆睡在床上?”

  叶开也不知该说甚么,他忽然发现又遇着了件又荒唐又荒谬的事,他实在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道:“幸好我是个宽大为怀的人,不管你们做了甚么事,我都原谅了你们,但现在我既然已回来了,你总该起来把这热被窝让给我了吧?”

  他居然真的走过来,好像已准备脱衣上床睡觉。

  崔玉真又大叫,用力拦住叶开:“我不是他的老婆,我根本不认得他,你千万不能起来让他。”

  叶开当然不会起来,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一个人赤裸裸地躺在别人床上,遇见这种事,你说他怎么办?就在这时,突然门外传入了一阵大笑声,一个人捧着肚子,大笑着走了进来。看见了这个人,叶开更笑不出来。

  上官小仙!这个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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