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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小方也追了出去。

  第一声鸡啼响起时,就是独孤痴起床的时候。

  睡眠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他也是人,可是即使在睡眠中他也要随时保持清醒。

  他睡的是张石板床,窄小冰冷坚硬。吃的食物简单粗粝。

  他绝不容许自己有片刻安逸。

  这就是一个剑客的生活。远比任何一个苦行僧过得更苦。他却久已习惯了。

  他总认为无论你要获得任何一种荣耀,都必须付出痛苦的代价,必须不断的鞭挞自己。

  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剑法是怎么样练成的,他自己也从来不愿提起。

  那无疑是段辛酸惨痛的经历,其中也不知包含多少血泪汗水。

  因为他既不是名门子弟,也没显赫的家世。血泪和汗水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的剑法总算已练成。

  他一剑纵横,转战南北,从来也没有遇见对手。

  直到他遇到了卜鹰。

  ——卜鹰,你在哪里?

  他赤裸裸的从床上坐起,就像是个殭尸突然自棺中复活。

  他苍白的脸上从无任何表情。这些日子来,除了他掌中有剑的时候,他这个人就好像又真的变成了殭尸。

  这就是他多年禁欲的结果。绝对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一个人使出多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情欲。

  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大多数人都还在沉睡中。

  可是他知道,等他走出这屋子时,“小虫”一定已经在等着服侍他。

  每天早上,他都要“小虫”把他的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替他穿好衣服。

  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将他刺杀于剑下!

  他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可是他又需要这个孩子来鞭策激励他。他总认为就算最快的马也需要一根鞭子才能跑得更快。

  这个孩子就是他的鞭子。

  所以他留下了他。却又不断的折磨他、羞侮他,让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如果你每天都像奴隶般去服侍一个人,那么就连你自己都会觉得,你是永远都胜不过这个人的。

  这就是独孤痴的想法,也是他的战略。

  一直到今天为止,他都认为自己这种战略是成功的。

  今天他走出去时,他的奴隶居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门外等着他。

  远处又有鸡啼响起,大地仍然一片黑暗。风吹在赤裸的身子上,冷如刀刮。

  独孤痴掌中有剑。

  他已经握起他的剑。他的剑总是在他一伸手就可以握起的地方。

  冷风如刀。他站在冷风中,直等到曙色已如尖刀般割裂黑暗时,才看见一个人飞掠而来。

  他认得出这个人的轻功身法,可是却不是那个流鼻涕玩小虫的孩子。

  他看见的是个女人,一个他已经有很久未曾看见过的美丽女人。

  “你是谁?”

  他问这句话之后,就看出了这个女人是谁了。

  如果你发现一个每天都像奴隶般服侍你的“孩子”,竟是个这么样的人,而你又还像以前那样赤裸裸的站在她面前时,你心里是什么感觉?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独孤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只冷冷的说了句:“你来迟了。”

  “是的。”小燕的声音同样冷淡:“今天我是来迟了。”

  独孤痴没有再说话。

  每天他都用一种同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让“她”擦洗,今天他的姿势也没有变。

  小燕也和以前一样,提起了一桶水,慢慢的走过去。眼睛也还是和以前一样直视着他,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他们之间多出了一个人。

  冰冷的手伸进冰冷的水桶,捞出一块冷冰冰的布巾。

  就在这时候,小方已经来了。

  她的手刚从水桶里拿出来,就被紧紧握住。

  小方的手快如毒蛇飞噬。眼神却是迟钝的,因愤怒而迟钝。

  他问小燕:“你赶回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是。”小燕说:“我天天都在替他做这种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时候一天做两次。”

  “你为什么要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你替他做这种事?”

  “因为他要我替他做。”小燕说:“因为他故意要折磨我、侮辱我……”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声音已嘶哑,已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独孤痴看着他们。脸上忽然出现了几条怪异扭曲的皱纹。

  他已看出了他们的关系。他的脸忽然变得像是个破裂的白色面具。

  ——这是不是因为他自觉受了欺骗,所以将自己本该得到的让给了别人。

  小方慢慢转过头,盯着他。

  他们之间本来完全没有恩怨仇恨,可是现在小方的眼中已有怒火在燃烧。

  “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必将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剑下。”小方说。

  独孤痴居然同意:“我也想到迟早总会有这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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