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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漫漫的长夜还未过去,大地一片黑暗死寂,三十七个人还是动也不动的跪在那里,脸上还是保持着同样的笑容。

  但是现在连他们的笑容,看来都不令人愉快了。

  他们的笑容已僵硬。

  他们全身上下都已僵硬。

  就在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一跪下去就死了。

  他们死的时候,就是他们跪下去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笑得最愉快的时候。

  他们死的时候为什么要笑?

  他们为什么要跪着死?

  小方想问班察巴那,“阳光”也想问,有很多事都想问。

  在这片神秘而无情的大地上,如果遇有一个能解释这种神秘而可怕的事,这个人无疑就是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却不让他们问。他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漆黑的乌木瓶,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瓶子,用拇指和食指拔开瓶塞,从瓶子里倒出一点粉末在两匹马的鼻子上。

  本来已渐渐开始要动的马,立刻不再动了。

  他不但不让人出声,也不让马出声。

  沙丘前三十七个人全都死了,死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他为什么还不敢出声?

  他怕谁听见?

  班察巴那不但冷静镇定,而且非常骄傲,对自己总是充满信心,对别人一无所惧,大家都承认这世界上已经很少有能够让他害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的脸色却变了,看来甚至比小方和“阳光”更害怕。

  因为他知道的事远比他们多。

  他不但知道这些人都中了毒,而且还知道他们中的就是传说中最可怕的“阴灵”之毒。

  ——毒性无色无味,来得无影无形,下毒的人也像是阴魂幽灵般飘忽诡秘,来去无踪。

  从来没有人知道下毒的人是谁,用什么方法下的毒,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等他们知道自己中毒时,已无救了,他们的脸已因毒性发作而扭曲变形,他们的身子因肌肉痉挛而跪下。

  毒杀他们的“阴灵”也许还在千里外,也许就在他们附近。

  不管他在哪儿,他迟早总会来看看这些死在他毒手下的人,就好像一位名匠大师完成一件精品后,总忍不住要来欣赏欣赏自己的杰作。

  可是从来都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看到他的真面目,因为他一定要等到他的对象全都死光了之后才会来,他总是会安排他们死在一个静僻荒凉,很少有别人会去的地方。

  这个干涸的绿洲本来已很少有人迹,现在这些人都已死光了。

  所以“阴灵”也很快就会来了。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究竟是人?还是幽灵鬼魂?

  班察巴那的心跳已加快。

  他知道如果“阴灵”发现这里还有活人,这个活人还想再活下去就很难了。

  漫漫的长夜已将过去,被冷汗湿透的衣服已被刺骨寒风吹干。

  黑暗的苍穹已变成一种比黑暗更黑暗的死灰色。

  三十七个跪着死的人,还是直挺挺的跪在死灰色的苍穹下,等着毒杀他们的“阴灵”来看他们最后一眼。

  第一个来的却不是阴灵,是一只鹰。

  食尸鹰。

  鹰在盘旋。

  死灰色的苍穹渐渐发白,渐渐变成了死人眼一样的颜色。

  盘旋低飞的食尸鹰忽然落下,落在一个跪着的死人身上,用钢锥般的鹰喙,啄去了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它的第一口。

  就在它准备继续享受这顿丰美的早餐时,它的双翅也忽然抽搐扭曲。

  它不是跪着死的。

  鹰不会跪下,可是鹰会死。

  阴灵的毒已布满了这个死人每一寸血肉,这只鹰啄食了死人的血肉,鹰也被毒杀。

  小方只觉得胸口很闷,闷得连气都透不出,胃部也在收缩,彷佛连苦水都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很奇怪的声音。

  他听见一声犬吠。

  犬吠声并不奇怪,在江南软红十丈的城市,在那些山青水秀的乡村中,鸡犬相闻,他每天都能听见犬吠声,想不去听都很难。

  可是在这种边陲荒漠之地,在这么样一个阴森寒冷的早上,无论谁都想不到自己会听见犬吠声的,当然更想不到自己会看见一条狗。

  小方看见了一条狗。

  第二个来的也不是阴灵,是一条狗。

  一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

  天色几乎已经很亮了,已经渐渐变成死人鼻尖的颜色。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汪汪”的叫着,用一种非常生动活泼可爱的姿态跑了过来,就像是一条非常受宠的小狗,跑进了它主人的闺房。

  它知道她这脾气温柔的主人绝不会责罚它的,所以它看见每样东西都要咬一口,看见主人的绣花鞋也要咬一口。

  只可惜这里不是千金小姐的闺房,这里既没有脾气温柔的大小姐,也没有绣花鞋。

  这里只有死人,死人脚上穿的是皮靴。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还是一口咬了下去,咬的不是死人脚上的皮靴,咬的是死人的脚踝。

  这条雪白可爱的狮子狗,居然在每个死人的脚踝上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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