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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非痴于剑,乃痴于情。

  剑痴永远不能了解一个痴情的人的消沉与悲伤,但是真正痴情的人,却绝对可以了解一个剑痴的孤独寂寞和痛苦。

  剑客无名,因为他已痴于剑,如果他失去了他的剑,心中会是什么感受?

  如果他失去了握剑的手,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小方终于坐下。

  “是你。”

  “是我。”独孤痴的声音平静而衰弱,“你一定想不到是我找你来的。”

  “我想不到。”

  “我找你来,因为我没有朋友,你虽然也不是我的朋友,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小方没有再说什么。

  有很多事他都可以忍住不问,却忍不住要去看那只手——那只握剑的手。

  那只现在已被白布包缠着的手。

  独孤痴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解开了手上包缠着的白布。

  他的手已碎裂变形,每一根骨头几乎都已碎裂。

  剑就是他的生命,现在他已失去了握剑的手——才子已无佳句,红粉已化骷髅,百战成功的英雄已去温柔乡住,良驹已伏枥,金剑已沉埋。

  小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酸楚。一种尖针刺入骨髓般的酸楚。

  独孤痴已经变了,变得衰弱憔悴,变得光芒尽失,变得令人心碎。

  他只有一点没有变。

  他还是很静,平静、安静、冷静,静如盘石,静如大地。

  剑客无情、剑客无名、剑客也无泪。

  独孤痴的眼睛里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只碎裂的手。

  “你应该看得出我这只手是被人捏碎的。”他说:“只有一个人能捏碎我的手。”

  只有一个人,绝对只有一个人,小方相信,小方也知道他说的这个人是谁。

  独孤痴知道他知道。

  “卜鹰不是剑客,不是侠客,也不是英雄,绝对不是。”

  “他是什么?”小方问。

  “卜鹰是人杰!”独孤痴仍然很平静:“他的心中只有胜,没有败,只许胜,不许败,为了求胜,他不惜牺牲一切。”

  小方承认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他知道自己不是我的敌手。”独孤痴道:“他来找我求战时,我也知道他必败。”

  “但是他没有败。”

  “他没有败,虽然没有胜,也没有败。他这种人是永远不会败的。”独孤痴又重复一遍:“因为他不惜牺牲一切。”

  “他牺牲了什么?”小方不能不问:“他怎么牺牲的?”

  “他故意让我一剑刺入他胸膛。”独孤痴道:“就在我剑锋刺入他胸膛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捏住了我的手,捏碎了我的这只手。”

  他的声音居然还是很平静:“那时我自知已必胜,而且确实已经胜了,那时我的手中剑锋都已与他的血肉交会,我的剑气已衰,我的剑已被他的血肉所阻,正是我最弱的时候。”

  小方静静的听着,不能不听,也不想不听。

  独孤痴一向很少说话,可是听他说的话,就像是听名妓谈情,高僧说禅。

  “那只不过是一剎那间的事。”独孤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这一剎那是多久?”

  小方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剎那”非常短暂,比“白驹过隙”那一瞬还短暂。

  “一剎那是佛家语。”独孤痴道:“一弹指间,就已六十剎那。”

  他慢慢的接着道:“当时生死胜负之间,的确只有‘一剎那’三个字所能形容,卜鹰抓住了那一剎那,所以他能不败。”

  一剎那间就已决定生死胜负,一剎那间就已改变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这一剎那,是多么惊心动魄。

  但是独孤痴在谈及这一剎那时,声音态度都仍然保持冷静。

  小方不能不佩服他。

  独孤痴不是名妓,不是高僧,说的不是情,也不是禅。

  他说的是剑,是剑理。

  小方佩服的不是这一点,独孤痴应该能说剑,他已痴于剑。

  小方佩服的是他的冷静。

  很少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冷静,小方自己就不能。

  独孤痴彷佛已看穿他的心意。

  “我已将我的一生献于剑,现在我说不一定已终生不能再握剑,但是我并没有发疯,也没有崩溃。”他问小方:“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小方承认。

  独孤痴又问:“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还没有倒下去?”

  他自己说出了答案:“因为卜鹰虽然捏碎了我握剑的手,却捏不碎我心中的剑意。”独孤痴道:“我的手中虽然已不能再握剑,可是我心中还有一柄剑。”

  “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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