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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陶纯纯“呀”了一声,轻拍手掌,娇笑道:“我想起来了,这首诗是李义山做的,难怪这么好。”

  柳鹤亭忍住笑回过头去,只听项煌干笑数声,连声说道:“正是,正是,正是李义山做的,姑娘真是博学多才得很。”

  语声微顿,干笑两声,项煌又自踱起方步来,一面吟道:“花房与密脾,蜂雄蛱蝶雌,同时不相类,那复更相思。本是丁香树,春条结……更……生……姓柳的,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迫,等会儿若是没有东西送来,又当怎地?”

  柳鹤亭转首不理,干咳一声道:“黄河摇溶天上来,玉栖影近中天室,龙头泻酒客寿杯,主人浅笑红玫瑰——咳,这首诗真好,可惜不是区区在下做的。也是李义山做的,李义山呀李义山,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可是你却为甚么将天下好诗都抢得去了,却不留两首给区区在下得呢?”

  项煌面色又自一变。

  陶纯纯却轻笑道:“有没有都无所谓,我在这里听听你们吟诗,也满好的。”

  项煌冷笑一声,道:“我却没有——”他本想说“我却没有这种闲功夫。”但转念一想,这是自己要在这里等的,又没有别人勉强,他纵然骄狂,但一念至此,下面的话,却也无法说下去。

  柳鹤亭微微一笑,心下转了几转,突地走到陶纯纯面前,道:“姑娘,方才小可所说有关酒食之言,实在是——”

  他心中有愧,想来想去,只觉无论这项煌如何狂傲,自己也不该以虚言谎话来欺骗别人。他本系胸襟磊落之人,一念至此,只觉自己实在卑鄙得很,忍不住要坦白将实情说出,纵然说出后被人讥笑,却也比闷在心里要好得多。

  知过必改,已是不易,知过立改,更是大难,哪知他话方说到一半,陶纯纯又“呀”了一声,娇笑着说道:“呀!好香好香,你们闻闻看,这是甚么味道——”

  柳鹤亭心中一怔:“难道真有人送酒食来了?”鼻孔一吸,立时之间,只觉一股不可形容的甜香之气,扑鼻而来。

  只听陶纯纯轻笑又道:“你们闻闻看,这是甚么味道——嗯,有些像香酥鸭子,又有些像酥炸子鸡,呀——还有些辣辣的味道,看样子不止一样菜呢!”

  她边笑边说,再加上这种香气,直让项煌嘴中忍不住唾沫横流,却又怕发出声音来,是以不敢咽下口去。

  柳鹤亭亦是食指大动,要知道这些人俱是年轻力壮,已是半日一夜未食,此刻腹中俱是饥火中烧,此地本是荒郊,自无食物可买,他们饿极之下骤然嗅到这种香气,只觉饿得更是忍耐不住。

  那尉迟高、胜奎英,虽然一股闷气,站得笔直,但嗅到这种香气,方自偷偷咽下一口口水,腹中忽地“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项煌回过头去,狠狠瞪了两眼,方待喝骂出声,哪知“咕噜咕噜”两声,他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柳鹤亭精神一振,忽地听到蹄声得得,自身后传来,他疾地回首望去,直见道前的那片树林之中,一个身穿紫红风氅的老人,驾着一辆驴车,缓缓而来。那拉车的驴子全身漆黑光亮,只有四蹄雪白,一眼望去,便知定是名种,最奇的是此驴既无缰绳,更无辔头,只松松地套了一副挽具,后面拉着一辆小车子,在这种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稳,如履康庄。

  项煌见这驴子走得越近,香气便越浓,知道这香气定是从这车子发出的,忍不住伸头望去,只见这驾车的老人一不挽缰,二不看路,双手像是缩在风氅之中,眼睛竟也是半开半合,但驴车却走得如此平稳,心中不禁大奇。

  柳鹤亭一见这驾车之人穿着紫红风氅,心方往下一沉,但是定睛一望,这老人虽然衣服不同,却不是戚氏兄弟是谁?他大喜之下,脱口叫道:“喂——”

  这老人对他微微一笑,现出两个酒窝,他连忙接道:“原来是四兄来了。”忍不住展颜笑了起来。

  戚四奇一笑过后,双目一张,四扫一眼,哈哈大笑道:“小老儿来迟了,来迟了,倒累你等了许久,你有这许多朋友要来,怎地方才也不告诉我,也好叫我多拉些酒菜来。”

  他一笑将起来,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嘴巴在笑,竟连鼻子也在笑,当真是喜笑颜开,眉开眼笑。

  柳鹤亭口中笑诺,心中却大奇:“他竟真是送来酒菜,而且好像听到我方才说话似的——唉,看来此人当真有过人之能,远在别处,竟能听到这里的对话,又不知从哪里整治出这些食物。”

  项煌自恃身份,仍自两眼望天,负手而立,意甚不屑,但见这驴车越走越近,腹中饥火上升,忍不住偷看两眼,这一看不打紧,目光却再也移动不开。

  尉迟高、胜奎英望着驴车后面的架板,双目更是要冒出火来。

  陶纯纯轻笑道:“真的送来了。”回顾项煌一眼:“我知道他不会骗人的。”

  戚四奇哈哈大笑,将驴车驾至近前,轻轻一跃下地,大笑道:“这都是些粗食,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大家请都来用些。”

  项煌、尉迟高、胜奎英俱都精神一振,目光灼灼地望着这驴车后面架板上放着的一整锅红烧肥肉鸡蛋,一整锅冒着红油的冰糖肘子,一整锅黄油肥鸡,一眼望去,竟似有五、七只,还有一整锅大肉油汤,一大堆雪白的馒头,一大葫芦酒。

  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的香气,被饥火燃烧的人闻将起来,那味道便是用上三千七百五十二种形容词句,却也难形容出其万一。

  项煌若非自恃身份,又有佳人在侧,真恨不得先将那最肥的一只黄鸡捞在手里,连皮带肉地吃个干净才对心思。

  柳鹤亭心中却既惊且佩,他无法想象在如此深山之中,这四个无臂无手的老人怎么弄出这些酒菜来的。只见这戚四奇眉开眼笑地向尉迟高、胜奎英道:“两位大约是这位公子的贵管家,就麻烦两位将这些东西搬下来,用这架板做桌子,将就食用些。”

  那“神刀将军”胜奎英与“铁锏将军”尉迟高,本是武林中成名人物,此刻被人称做贵管家,暗哼一声,咬紧牙关,动也不动,若非有柳鹤亭、项煌在旁,只怕这两人早已抽出刀来,一刀将这糟老儿杀死,然后自管享用车上的酒食了,哪里还管别的。

  他两人咬牙切齿地忍了半晌,突地回头喝道:“来人呀,将东西搬下来。”

  原来他两人站在车前,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他两人心中虽有气,却也忍不住。

  心念一转,便回头指使那些银衫女子。这些银衫女子与项煌同来,此刻,亦是半日一夜粒米未沾,腹中何尝不饿?巴不得这声吩咐,一个个都像燕子般掠了过来,霎眼之间便将酒食搬在道边林荫下排好,尉迟高、胜奎英面带微笑,似乎因自己的权威甚为得意。

  那戚四奇眉开眼笑,道:“柳老弟,你怎地不招呼客人用些?”

  柳鹤亭微微一笑,本想将那项煌羞辱一番,但见了他面上的饥饿之色,又觉不忍,便笑道:“阁下及尊属如不嫌弃的话,也来共享一些如何?”

  项煌心里巴不得立刻答应,口中却说不出来,陶纯纯一笑道:“你就吃一点吧,客气甚么?”

  项煌干咳一声,朗声道:“既是姑娘说的,我再多说便作假了。”

  柳鹤亭心中暗笑,口中道:“请!请!”

  项煌走到酒菜边,方待不顾地上污泥,盘膝坐下。

  哪知戚四奇突地大笑道:“柳老弟,你请这位大公子吃这些酒食,那就大大地不对了。”

  项煌面色一变,倏然转回身来,柳鹤亭心中亦是一怔,知道这老人又要开始捉弄人了,但如此捉弄,岂非太过?只怕项煌恼羞之下,翻脸成仇,动起手来,自己虽不怕,却又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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