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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唐玉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可是他的兴趣并不在这匹马身上。

  他好像对这匹马的皮鞍很感兴趣。

  那是用上好的小牛皮做成的,手工也很考究精致,针脚缝得很密,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看得出上面有针眼。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马鞍都一定要用皮线缝边,再把蜡打在针脚上,磨平打光,让人看不出上面的线脚和针眼来。

  唐玉看着骑在马鞍上的赵无忌,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如果制造这副马鞍的皮匠在缝边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弄断过一根针。

  ——如果他一时大意,没有把弄断了的针尖从针脚里拿出去,就开始打蜡上光,把这半截针尖也打进针眼,看不见了。

  ——如果这半截针尖有一天忽然又从针脚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个人坐在这副马鞍上。

  ——如果这时候正好是暮春,衣裤都不会穿得太厚。

  ——那么这半截针尖冒出来的时候,就会刺穿他的裤子,刺到他的肉。

  ——被针尖刺了一下,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他也许连痛都不会觉得痛,就算觉得有点痛,也绝不会在意。

  ——可是这半截针尖上如果碰巧有毒,而且碰巧刚好是唐家的独门毒药,那么这个骑在马鞍上的人,走了一段路之后,就会觉得被针刺过的地方开始有点,就会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如果他去抓了一下,那么再走两三百步之后,这个倒霉的人就会莫名其妙的从马上摔下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如果,这个倒霉人,就是赵无忌——

  唐玉笑了。

  这些“如果”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那个皮匠的针没有断,唐玉也可以替他弄断一根,那绝不是太困难的事。

  唐玉实在忍不住要笑,因为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很有趣。

  无忌忽然回过头,看着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无忌道:“什么笑话?”

  唐玉道:“一个呆子的笑话。”

  无忌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唐玉道:“不能!”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上次我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那个人笑得把肚子都笑破了一个大洞,好大好大的一个洞。”

  无忌也笑了:“真的有人会笑破了肚子!”

  唐玉道:“只有他这种人才会。”

  无忌道:“他是哪种人?”

  唐玉道:“他也是个呆子。”

  他又道:“只有呆子才爱听呆子的笑话,也只有呆子才喜欢说呆子的笑话。”

  唐玉还在笑,无忌却笑不出了。

  一个呆子,听另外一个呆子说“一个呆子的笑话”。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笑话。

  可是,你若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太好笑了。因为这个笑话里不但充满了讽刺,而且还充满了悲哀。

  一种人类共同的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非但笑不出,也许连哭都哭不出来。

  无忌道:“这不是笑话。”

  唐玉道:“本来就不是。”

  无忌道:“我还是想听一听你那个笑话。”

  唐玉道:“好,我说。”

  他想了想,才说出来。

  “从前有个呆子,带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走到大街上,大姑娘忽然跌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

  无忌道:“下面呢?”

  唐玉道:“下面没有了。”

  无忌道:“这就是你的笑话?”

  唐玉道:“是的。”

  无忌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唐玉道:“如果你真见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的跟一个呆子走在大街上,呆子没有跌跤,大姑娘却跌了一跤,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也会觉得好笑。”

  唐玉道:“我的笑话都是这样子的,听起来虽然没什么好笑,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这个笑话做出来,那就很好笑了。”

  他已经开始笑,笑得很愉快:“那时候你的肚子说不定也会被笑出一个洞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洞。”

  无忌道:“不管是大洞,还是小洞,总是个洞。”

  唐玉道:“完全正确。”

  二

  夜

  今天下午在路上,和赵无忌那段有关“一个笑话”的谈话,直到现在还是令唐玉觉得很愉快。

  猫捉住老鼠后定不会马上吞下去的。

  唐玉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一只猫,赵无忌现在已经像是只老鼠一样落入了他的掌握,他也不妨把这只老鼠先捉弄个够,然后才吞下去。

  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是家很不错的客栈,每间客房的门窗都严密合缝,窗纸上也绝没有破洞。

  隔壁那间房里的赵无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彷佛已睡着。

  唐玉坐下来,从头上拔下根金钗,再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拿出个绣花荷包。

  现在他还是穿着红裙,扮做女装,这两样东西正是每个大姑娘身上都会经常带着的,谁也看不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每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时,他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甚至比守财奴算账时还要谨慎小心。

  每次他都要先关好门窗,用温水洗手,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把手擦干。

  然后他才会坐到灯下,拔起这根金钗,用两根长而灵巧的手指,捏住钗头,轻轻一转。原来金钗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金粉一样的细砂,正是唐家名震天下的断魂砂,细小如粉末,份量却特别重。

  暗器的体积越小,越不易躲避,份量越重,越打得远。

  他用的无疑是唐门暗器中的极品。

  钗头也是空的,里面装的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油蜡,见风就干。

  他只要把钗头捏碎,这种油蜡就会流到他手上,保护他的手。

  他从来不喜欢像他的兄弟们那样,把暗器装在那种像活招牌一样的革囊里,耀武扬威的挂在身上,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唐家的子弟。

  他也不喜欢用那种又厚又笨的鹿皮手套,他认为戴着手套发暗器,就好像戴着手套摸女人一样,非但有欠灵敏,而且无趣已极。这种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荷包里装着一团线一包针,两个“吉祥如意”金踝子和一块透明发亮的石头。

  线是用暹罗乌金炼成的,极细,极韧,不但随时都可以扼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可以吊得起一个人,如果他万一被困在危崖上,就可以用这团线吊下去,这根线绝不会断。透明的石头,是一种叫做“金刚石”的名贵宝石,据说比最纯的汉玉都珍贵,连最贪心的人都可以买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必要时,也许只有这块石头才能救他的命。

  可惜议价的人并不多,这种东西的名贵,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的。

  所以他定还要带上两个金踝子应急。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想得很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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