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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歧途问路紫旋风逞威 荒堡款关九股烟落胆(1)


  铁矛周季龙忙安慰骡夫,向他们道歉道劳。九股烟转对闵、魏二人夸功道:“他们五个,周三哥竟没看出来!你瞧,我在船上,老远的就盯上了,这一位脑袋上长着这么一个紫包,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连我也认不出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巧事。这一来,贼人的巢穴算是没有跑了!”

  说到这里,他兴高采烈的向骡夫一点手道:“哥们多辛苦了!教你们哥几个担惊受怕;我们镖局正为搭救你们哥几位,派出好些人来,苦找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可好,来吧,哥们,这里说话不合适,咱们上那边去。周师傅,咱们到那边竹林子里头谈谈去。”

  五个骡夫一个个形神憔悴,衣服褴褛,脸上也都带轻重伤痕。

  周季龙、乔茂引着五人要进竹林,盘问他们怎么脱得虎口?怎么事隔月余却在此处逗留?五个人愣柯柯互相顾盼,面现疑惧之色,不愿和周、乔二人久谈,恨不得立刻躲开走路。但是四个镖师雄赳赳的盯住了他们,神气很不好惹。

  那年长的骡夫怯怯的向四面望了望,见实在无法可躲,路上又别无行人,这才说:“说话可要谨慎一点。”

  对同伴说:“没法子,咱们只好到竹林子里去。人家一定要打听咱们么!”

  四位镖师忙引五个骡夫进了竹林,找了一块空地,拂土坐下。

  九股烟乔茂抢先说道:“你们哥几个到底教他们掳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逃出来?就只逃出你们五位么?那四十五位怎样了?是你们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贼人把你们放出来的?这一个多月,贼人把你们关在什么地方了?”

  忽又想到自己探庙被囚的事,乔茂复向五个骡夫说道:“你们可晓得我么?我跟你们一样,也教贼人掳出去好几百里地。你们可知道我们振通镖局的趟子手张勇、马大用、于连山哥儿三个的下落么?他们是第二天缀下去访镖,至今一去没回来。也不知落到贼人手里没有?”

  五个骡夫并不理会趟子手访镖失踪的事,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险苦。未曾说话,先摇头叹气道:“我们教人家绑去了,哪里还知道别的!我们喊救命,还没处喊去呢!乔爷,您说我们多冤!差点把命卖了,这有我们的什么事?”

  铁矛周季龙忙又安慰五人:“我们知道你哥几个太苦了。你放心,镖局自有一番谢犒,决不能教诸位白受惊。”

  年长的骡夫摸了摸脑袋,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周掌柜,这回事提起来,真教人头皮发麻!白晃晃的刀片,尽往脖子后头蹭,这怎么受得了?我们吃这行饭,不止一年半载,路上凶险也碰着过;我的天爷!可真没遇见过这个。谁家打劫,连赶脚的也掳走的?这些天,挨打、挨骂、挨饿,这是小事;顶教你受不了的是渴!还不准人拉屎撒尿,一天只放两回茅房,憋得你要死!一个人就给两顿馍,一口冷水。这么老热天,渴得你嗓子冒烟!吃喝拉撒睡,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臭气烘烘,熏得人喘不出气来。”

  那一个年轻的骡夫道:“顶吓人的是头几天,这一位过来说:‘累赘,砍了他吧。’那一位说:‘放不得,活埋了吧!推到河里吧!’一天吓一个死,不知哪天送命!而且不许你哀告求饶,连哼一声都不行。你只一出声,‘啪’的就是一刀背;单敲迎面骨,狠透了!乔师傅,你老不也是教他们掳走了?这滋味你老也尝过了吧?你老说可怕不怕?”

  九股烟瘦颊上不禁泛起了红云,支支吾吾的说:“我哪能跟你们一样?我是自投罗网,自己找了去的。贼人够多么凶,你们是亲眼见的,我们镖局没一个敢缀下去;就只我姓乔的带着伤,舍生忘死硬盯下去。一直缀了十几天,没教他们觉出来。是我自己贪功太过,不该小瞧了他们;我一个人硬要匹马单枪搜镖,一下子才教他们堵上。他们出来二三十口子,那时我要跑,也跑了。无奈我寻镖心切,恋恋不舍,这才寡不敌众,落在他们手里……我是镖头,哪能跟你们一样?他们往上一围,我一瞧走不开了,我还等他们捉么?我就把刀一抛,两臂一背,我说:‘相好的,捆吧。’那老贼直冲我挑大拇指,说:‘姓乔的别看样不济,真够朋友。’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相好的够味,我们不难为你,暂且委屈点,把亮招子蒙上点吧。’很客气的把我监起来。他哪里想到,只囚了二十来天,我可就对不住,斩关脱锁,溜出来了……”

  (叶批:大吹法螺,神气活现。)

  乔茂还要往下吹,周季龙皱眉说:“咱们还是快打听正文吧?”

  于是五个骡夫开始述说他们被掳的情形。据那年老骡夫讲,贼人在范公堤动手劫镖,先把镖行战败,立刻留下二三十人,占据竹塘,拦路断后;另派十几个骑马贼,在四面梭巡把风。然后出来一伙壮汉,口音不一,衣装不同,穿什么的都有,个个手内提着一把刀,过来把骡夫们围上。两个贼看一个,三个贼看两个;拿钢刀比着脖颈,把五十个骡夫逼着,赶起镖驮子就走。东一绕,西一绕,一阵乱转,走的尽是荒郊小径、没人迹的地方。骡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急走。谁也不敢哼一声,只要一出声,就给一刀背。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前前后后,尽是片片的草塘。贼人这才分开了,一拨一拨,把骡夫裹进草塘去。镖驮子到此,也不再教骡夫赶了;却将五十个骡夫,挨个上了绑,先蒙两眼,又堵耳朵,后来连嘴也塞上麻核桃,就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又把骡夫们五个人一串、五个人一串全拴起来,一共拴成十串。然后派一个贼在前头拉绳牵着,又派一个贼在后面持刀赶着。就这样,赶到一座庙里——这庙就是九股烟被擒的那座庙。

  一到庙中,群贼暂将众骡夫蒙头之物摘下,把五十个人全拴到偏庑地上。镖驮子自此便看不见了,连骡子也看不见了。囚了一个多更次,才听见车轮声、牲口动的声音,可是乍响旋寂。又过了一会,进来一大批贼,把骡夫们个个撮弄起来,连推带打,又轰出殿外,把脸罩又给蒙上。隐隐又听得群盗一拨一拨,奔前窜后,好像很忙碌。

  忽然间,一个粗喉咙的人吆喝道:“走啊!”

  立刻奔过来许多人,把五十个骡夫重新绑上。这一回都是二臂倒剪,耳目和嘴全都堵上,把五十个人拴成一大串,拿马鞭赶着跑。

  五十个人磕磕绊绊,一路上栽了无数跟头,挨了无数的践打;唧溜骨碌,像这么赶了一程子。五十个骡夫全转晕向了;不但东西南北不知,连经过多久,走出多远,也晓不得了。奔了一阵,忽又打住;却又另换了一种走法。把骡夫两个做一捆,横捆在牲口背上,教牲口驮着走。有的又不用牲口驮,另用几辆小车装。车装牲口驮,忽又分了道;有的上了船,有的仍用车子载,这样又走了两天半。

  骡夫们述说到这里,九股烟哼了一声道:“有牲口驮着,比赶着跑总舒服点吧?”

  年轻的骡夫把嘴一咧:“我的乔师傅,舒服过劲了,比打着走还难受!我们是活人,不是行李褥套,横捆着一跑;牲口颠得你肝肠翻了个,绳子勒得你疼入骨髓,还舒服?我们不知哪辈子作的孽,那一晚上全报应了!”

  继而五个骡夫又述说被囚的情形。这却各人所言有殊;因为他们囚禁的地方不同,所受的待遇也就各异了。据这五个人说,大概仅只他们五个人,就已被囚在三个地方。

  那头生紫包的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最苦,是囚在地窖子里头。人多地窄,能蹲能坐,不能睡倒;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满窖子臭气熏蒸。每天只给两个老米饭团吃,有时候就忘了给水喝,渴得要命。

  那年老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是很高大的一间空房,潮气很重,好像久未住人。也没有板床,也没有土炕,只在砖地上铺着草。屋内共囚着六个人,倒很宽绰。同囚的人都倒背手绑着,墙上钉着钉环,半拴半吊着。所以地方虽宽绰,还是睡不下。而且仍堵着嘴,蒙着眼睛;这几个人和别人囚的不同,想必是离着农户近的缘故。

  那年轻骡夫却说,他被囚的地方是五间草房,屋里有长炕,窗上关着窗板,屋内黑洞洞的,整天不见阳光。同囚的人大概不少,同屋就有八个。每个人脖颈上,拴一根细铁链;一头紧锁在咽喉下,另一头穿在一根粗铁链上。把八个人串在一起,只一动,便哗朗朗的响;倒是只蒙眼,不堵嘴。每天只给两次馍,也是常常忘,一顿有,一顿无,不免挨饿。一天放两回茅,有时贼人忙了,就顾不得放茅。骡夫说到这里,叹气道:“憋着的滋味真难受啊!”

  没影儿魏廉望着乔茂,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老骡夫倒恼了,瞪着眼道:“你老别见笑,我们够受罪的了!告诉你老,我被囚的时候,我们嘴里全塞着东西。吃饭了,他们现给拔塞子。可是我们的嘴筋早麻痹了,饿得肚子怪叫,嘴竟不受使;张不开,闭不上。看守我们的硬说我们装蒜,诚心要自己饿杀,拿皮鞭就抽!还是我们结结巴巴,一齐跪求,才容我们缓一口气再吃。白天受这份罪,到了晚上,蚊子叮、跳蚤咬;别说搔痒,你就略微动一动,立刻又是一皮鞭。你们老爷还笑哪,你们老爷是没尝过!告诉你老吧,挨打还不许哎哟!”

  紫旋风笑劝道:“你别介意,他决不是笑你,他也教土匪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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