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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夏大哥,你何必瞞我?」她聽得出他那勉持平淡的聲調,也深知夏夢卿傷勢不輕,短期內絕對無法痊癒,強忍心中如絞悲痛,卻忍不住垂下早已孕滿眼眶的淚水:「你該記得,受先父母的薰陶,我也頗懂一點醫道,你的外傷也許已無大礙,內傷卻斷非短期內可以復原,普天之下,誰能使你負傷如此?這是第二次了,又是為了我,上次也許值得,這次你實在不該來的。夏大哥,你知道我有多……」

  「夫人!」夏夢卿突然側首輕喝,聲音有點顫抖:「天時不早請早些安歇,路程尚有數日,再下去,夫人會支持不住。」

  「不!」薛梅霞連搖螓首,聲音低得像喃喃自語:「肉體上的任何痛苦,我自信能忍受得了,也支持得住,唯一使我受不了的,是你這令人心碎的稱呼,我求你改一改,我求求你。」

  夏夢卿身形驟起一陣極其輕微的抖顫,對她這幾句話恍若未聞,也沒有說話。

  薛梅霞那失色香唇,一陣劇烈的抽搐。為免徒亂心意,她只有轉移話題:「夏大哥,我可以聽聽你如此急著趕抵北京的理由麼?」

  夏夢卿早已恢復平靜,點頭淡笑道:「很簡單,這次我們得能脫險,可說十分僥倖,因為布達拉宮大部分的密宗高手均已外出他往,否則後果實難想像。而那些密宗高手外出他往的目的當是北京,他們的用心很明顯,傅小天雖然英豪蓋世、神功莫測,但一個人的能力到底有限,我擔心他不能兼顧;再說護送夫人,肩負重大,布達拉宮不會就此甘休,沿途難免再有驚險,能早一日把夫人安然送回侯府,我的責任才算完了,不然……」

  薛梅霞突然接口,竟然出奇的平靜:「夏大哥怎不說想早一點擺脫我,免得『觸人』傷情?」

  夏夢卿神情一震,鎮定地道:「夫人,你想錯了,夏夢卿早已心如止水,再難揚波,我說過,我送的只是傅侯夫人,對朋友之妻,我無須有此顧慮。」

  他答得很高明,可是薛梅霞卻仍不放鬆,說得也毫不遜色:「是麼?我以為一個人的身分可以改變,但我究竟還是薛梅霞,這個應該永遠也變不了。」

  夏夢卿皺眉強笑:「夫人深具辯才,我自認不如,不過夫人如今是傅侯夫人,當不會有錯,這也是永遠變不了的……」

  話聲方落,強持的笑容未歇,突然目射逼人寒芒,眉挑重煞,怒聲冷哼:「不到黃河心不死,我不相信殺不盡你們。」

  話聲微頓,威態一斂,輕喝道:「夫人請坐好,老爹,垂簾。」

  夏夢卿人雖受傷,功力猶在,薛梅霞心知他必有所見,立把螓首縮回車內。

  車轅上,佝僂的年老車把式從容放下車簾,繼續趕著馬車馳進,竟然一絲驚慌之色也沒有。

  轉瞬間,遠處蹄聲急遽塵頭大起,暮色中,十餘匹高頭大馬,疾如風馳電掣一般飛捲而來。

  馬,是清一色的蒙古種罕見神駒,鞍上,則俱是身軀高大、慓悍兇猛的黃衣喇嘛。

  容得喇嘛們迫近十丈,夏夢卿突然挑眉揚聲:「老爹,護住馬車,我沒有工夫和他們多說廢話。」話落,人起,身形倒射,有如銀虹劃空,直撲逼進車後的十餘來騎。

  只見白影飛閃,連聲砰然,十二個黃衣喇嘛已有十個墜鞍落地,一陣滾翻寂然不動。

  十匹空鞍座馬,昂首長嘶,鐵蹄飛騰激起滿天黃塵,向茫茫暮色中四散奔去。

  另外兩個喇嘛幸保性命,卻仍不逃走,一左一右,撥馬衝近馬車,同發獰笑,就待揚掌。

  驀地忽聞豪笑震天,車轅上那身形佝僂、老態龍鍾的車把式,長鞭怒捲,疾如靈蛇,分點二喇嘛胸前大穴。

  出手之快,認穴之準,堪稱當世罕見。

  兩個喇嘛怎料得到區區一個老弱的車把式竟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兩聲悶哼,應鞭落鞍,又是兩匹空鞍健馬狂奔著消逝於暮色中。

  佝僂老者斃殺兩人恍若無事,剛剛收鞭,夏夢卿也已折身落回馬上,右掌撫胸,一陣急喘,面色更形蒼白,身形搖搖欲墜。

  他內傷未癒,那堪再動真力?尤其是像如此般足不沾地的凌空搏敵。為了護衛薛梅霞的安全,他不得不拼死出手,枯禪掌威力無倫,天龍身法冠絕宇內,但這兩種神功也最耗內力,雖然斃殺十個喇嘛於剎那間,可是如此一來,他那本就極重的內傷,又加重了一分。

  車轅上,那佝僂的老車把式目睹夏夢卿的傷情,難掩心中重憂,目射關切之光,輕嘆說道:「夏大俠你的傷勢……」

  夏夢卿強忍痛楚,連忙揮手向他示意。

  無奈為時已晚,車簾掀處,薛梅霞已探出螓首,珠淚如泉,香唇劇顫悲聲說道:「夏大哥,你,你叫我如何心安……」

  夏夢卿神情一震,大為不忍,改了稱呼,強笑安慰道:「小妹,別這樣,我很好,一點傷勢,別擔心,沒有什麼……」

  雖然改了稱呼,卻並未能使薛梅霞感到絲毫慰藉,反之,那有氣無力的微弱話聲,已使她心碎片片、柔腸寸斷。

  玉簫神劍閃電手宇內第一,叱吒風雲睥睨武林,豪情萬丈氣吞河嶽,除了八年前南荒一次會戰,蹈陷負傷之外,何曾遭到過任何挫折?但如今他心靈與肉體兩方面,卻同時受到無形有形的兩重巨創,這都是為了她,為了古往今來,無人能解的一個「情」字,而在「情」字上,她又給了他什麼?一時羞愧難當,芳心中百味俱陳,再也按捺不住,突然埋首車欄,失聲痛哭起來。

  夏夢卿身形一陣微顫,不知是肉體上的傷痛,抑或是那心靈受到撞擊,忍不住地發出一聲悶哼,卻仍強露笑容,笑得令人心酸:「小妹別這樣好麼?這樣於我傷勢無補,反更令我難受。」

  薛梅霞聽若未聞,依然埋首痛哭不已。

  夏夢卿慘白的臉龐上,浮起一片難以形容的神色,緩緩地轉過頭去,失神落魄地,呆呆地望著前方。

  車轅上,那掌車老駝子,對眼前情形不聞不問,生似置身於另一世界,佝僂著瘦削的身子,默默地趕著馬車。

  這荒涼、遼闊的原野上驟歸沉寂,也更淒涼,只有那陣陣令人斷腸的哭聲隨著夜風遠揚。

  漸漸地,薛梅霞哭聲越來越低,變成了低聲飲泣,似乎已是欲哭無淚。

  胸中積壓已久的鬱結,也似乎隨淚水發洩了不少,終於,她緩緩地抬起了螓首,烏雲更形蓬鬆,美目業已微紅,長長的睫毛上猶掛著淚珠,幾分嬌弱,無限悽楚,令他觸目魂銷:「夏大哥萬勿生氣,我無意惹你心煩,實在是情難自禁。」

  夏夢卿緩緩轉過目光,停留在那梨花帶雨的憔悴臉龐上,目光中好似有物閃閃發光,一笑說道:「小妹別這麼說,我什麼時候怪過你?永遠不會,我剛才沒有再勸你,那是因為我也想讓你趁此機會盡情發洩一下,這些日子來,你受的委屈太多了,悶在心裏反而不好。掃興的事兒,咱們永勿再提,帶著淚水,眼睛紅紅地回去見傅侯,這樣我擔待不起,時已不早,原野風大露重,早點休息吧!」

  最後幾句話兒,近乎詼諧,笑得也很開朗,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多麼勉強。

  薛梅霞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夏夢卿這時已收回目光又轉向前方,她那失色雙唇微微地翕動了幾下,欲言又止,終於退回車簾內。

  功力雖減,目力猶健,何況還有那昏暗的星月之光。

  入目堪憐,薛梅霞已似受不了長途行車勞累,再加適才哭得聲嘶力竭,在車身顛簸搖晃中,不知何時已然昏昏入睡。

  秀眉輕鎖,憔悴嬌靨上淚漬猶存,似乎睡夢中又淒惋哀絕地流過傷心之淚。

  婉約嬌軀微微曲蜷,顯然是因為衣衫單薄,不耐秋夜寒涼。

  夏夢卿輕輕一嘆,探身拉過車內一襲風氅,小心翼翼地為她蓋上,凝注那張嬌靨良久,才緩緩放下車簾,馳了開去。

  就在這個當兒,他突然又有發現,轉向車轅上老駝子,星目寒芒連閃,挑眉冷笑:「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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