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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雪夜奇客

  臘八,祭灶,年下來到。

  瞧,天爺,好大的一場雪。

  這場雪剛進臘月內兒就開始下了,起先像柳絮,一絲絲地那麼隨風飄著,接著越來越大,最後鵝毛般滿天飛。

  如今再看看,滿山遍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一步一個坑,一個一個腳印,老深、老深地。

  在北方,雪下得永遠那麼早,年貨也辦得早,成堆的年貨只愁沒地方放,地窖裏堆滿了。大蘿蔔、大白菜,它只管凍到心兒裏頭去。

  造物神奇,老天爺就是那麼幫忙,敢說要是在三伏天過年,那就別辦年貨了,別說吃了,早辦一天就得怕它壞了。

  各地方有各地方的風俗,各地方有各地方的習慣,不管哪個地方,一年三節都夠熱鬧的,都夠多采多姿的,尤其在北方,一到過年,該忙的事兒不知道有多少。

  當然一個地方過年,城裏跟城外就大不相同,同時也得看這戶人家的人口多少,城裏有錢的大宅院,一家老少男女幾十口,過起年來熱鬧的很。

  要是在城外,鄉下人口少的,雖然照辦年貨,照貼春聯,照吃年夜飯,但那總是冷冷清清的。

  就拿這地方來說吧──

  山東,濟南府城外有個小地方,「濟南府」的人管它叫「孔家店」,「孔家店」是「孔家店」,可是住在這兒的上百戶人家,每一家姓的姓找遍了百家姓,可就沒一家是姓孔的。

  「孔家店」地方小,也只上百戶人家,可是說名頭那要比偌大一個「濟南府」來得都響亮。

  原因只有二個,那就是有人說,可不知是那位先說起的,當年孔老夫子孔仲尼周遊列國的時候,在這兒一連住了三天三夜捨不得走,最後還是在七十二賢的催促下,不得已才登上了車。

  這說法,沒依據,不可當真,反正你說我也說,葫蘆、茄子地,誰敢說沒這回事兒那他就慘定了。

  本來嘛,一張嘴豈能說得過幾百張嘴?人家都這麼說,年代一久,積非成是,沒這回事也成了鐵一般的事實。

  不管有沒有這回事兒,「山東」文風盛,那是沾了孔聖人的光,而這小地方「孔家店」的文風尤其盛。

  上百戶人家,數數也不過兩三百個小蘿蔔頭,竟擁有十來個私塾,真可以說是,細數「孔家店」沒一個白丁。

  這十幾個私塾裏的教書先生,老夫子之中,最有學問最飽學的,要推村東的嚴老夫子。

  有人說學問大的架子大,這話在嚴老夫子身上說不通。人家嚴老夫子五十多了,為人隨和,待人客氣,永遠是笑嘻嘻地,到「孔家店」來任教有十幾年了,沒一個人瞧見他板過道學面孔,擺過架子。

  有人說嚴老夫子是孔聖人得意弟子「顏回」的後世,這才是「醉雷公」瞎「劈」,「嚴」跟「顏」差到那兒去了。

  簡直地誤把馮京當馬涼,硬說杭州是汴州。

  再其次就是村西的黃先生,黃先生是個十足的讀書人,三十多了,到如今孤家寡人一個,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黃先生不是不懂這道理,而是硬被那句「書中自有顏如玉」給耽誤了。

  黃先生有副頎長而美的身材,文質彬彬,弱不禁風,身子的確過於弱了些,黃黃的一張臉,永遠像害著病。

  別看他身子那麼弱,他仍然是對窗燈下夜讀書,讀起書來其聲鏗鏘,如金石墜地,把勁兒全給用上了。

  也許是年屆而立,身邊猶虛,他特別喜歡村裏的孩子們,孩子們也都喜歡他,沒事的時候一窩蜂般找黃先生說故事去。

  黃先生肚子裏頭有玩意,瞧他人不胖,那個肚子裏似乎裝盡了世上古往今來的東西,所以孩子們愛聽他說,聽上了癮,飯可以不吃,拉都拉不走。

  黃先生還有個好處,那就是他從不動戒尺,不打手心,就憑這一點,就贏得無數顆赤子之心。

  有人說黃先生的學問不如嚴老夫子,黃先生從沒有「文人相藐」,「同行是冤家」那一套,你說你的,他聽了付之一笑,毫不在乎,胸襟大,度量寬。

  地方有了,再看看人家。

  就是村東的這一戶,一座茅屋,一圍竹籬,屋後小丘一堆,門前小橋流水,美、雅,而寧靜。

  瞧這間小茅屋能住下幾個人,大三十的,城裏大宅院裏數十口圍著桌子吃年夜飯,暖和、熱鬧。

  這座小茅屋裏竟然也燈光外透,可是聽不見裏面有什麼動靜,茅屋門關著,竹籬門也關著,積雪的小橋上,連一個腳印兒都沒有,讓人覺得冷冷清清的。

  村東這一戶如此,那村西孤家寡人的黃先生就更別提了。

  也許是這一家太冷清了,老天爺看不過去,不願讓人說天心厚薄有分,再不就是這一家在臘月二十三給灶王爺嘴上抹了糖,塗了蜜,熱鬧來了,看──

  「孔家店」南口那空蕩、寂靜的小路上,頂著呼號刺骨的北風,緩緩地馳來了一人一騎。

  牲口,是匹高大神駿的黑馬,由頭至尾挑不出一根雜毛,跟地上的皚皚白雪黑白相映,分外明顯。

  人,是個身軀高大的漢子,下身一條緊身馬褂,腳登皮靴,上身一件皮襖,蒙得緊緊的,頭上扣了頂皮帽。

  借著雪光看那張臉,黑黑的,濃眉大眼,獅鼻海口,一部鋼針般絡腮鬍,這,配上那高大魁偉的身軀,看上去威猛懾人。

  在他腿旁,鞍邊掛著一具草囊,圓圓的、長長的,不知道裏面裝的是什麼,看上去總是沉甸甸的很有斤兩。

  就這麼一人一騎,若讓人看見,準以為他是黑虎趙玄壇下凡。

  風大,雪厚,掩蓋著了蹄聲,所以當這一人一騎到了小橋前,那座透著燈光的茅屋裏仍然沒有動靜。

  這時候,黑大漢勒住了座騎,咧嘴一笑,輕輕說道:「到了地頭了,我要招呼朋友了,你也叫叫那朋友吧,都是多年不見了……」

  話聲未落,他跨下神駿座騎昂首一聲長嘶,嘶聲方起,茅屋後跟著響起一陣驢叫,黑大漢笑了:「行了,你招呼上朋友了,該我了……」

  一頓,振吭吟道:

  「少年十五二十時,
  步行奪得胡馬騎,
  射殺山中白額虎,
  肯數鄴下黃鬚兒,
  一身轉戰三千里,
  一劍曾當百萬師……」

  這是王維的「老將行」,他吟來悲愴、雄偉,裂石穿雲,直逼夜空,震得四周高處積雪撲簌簌紛紛下墜。

  他剛吟到這一句,茅屋裏有了動靜,一個甜美、清脆、銀鈴般吟聲透屋而出,恰好接了下句:

  「漢兵奮迅如霹靂,
  虜騎崩騰畏蒺藜,
  衛青不敗由天幸,
  李廣無功緣數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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