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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第七章

  他就是身心俱残的武同春。

  他的睑,由于坠谷而被毁。

  他的心,因一件事的揭穿而破碎。

  他巴巴地赶回家园,是打算从此弃绝江湖,永远埋名,但到了家门,他颤栗了,这张被人皮面具掩住的丑恶疤脸,如何见家人?但,他能不进家门么?想象,可以把丑的想成美的,可以找出一千个自我辩护的理由。

  但现实却是残酷的,赤裸裸的,你必须面对它,诚然,有时许多事物并不如想象中的可怕,但面对它时,仍得需要极大的勇气。

  现实令人惧怯,但不能逃避。

  武同春现在面对现实的挑战,他丑恶的疤脸,难以见家人,而内心的罪恶感,更使他元颜以对家人,尤其是遗珠,从出世之后,就一直不被当亲骨肉看待,现在真相已大白,大错铸成,如何弥补呢?能弥补么?夕阳红得像血,武同春的内心也在滴血回想山中,拜弟许中和差一点自决的那一幕,使他锥心沥血,不仁,不义,不慈,他全占了。

  眼睛也是会骗人的,亲眼看到的,有时不一定是事实。他追悔,为什么当初卑视妻子的人格,忽略拜弟的为人,以致贻这终身之恨!

  人心太可怕,总管巫永裕为了泄被逐之愤,竟施这毒计弄得自己家破人亡,但他已经死了,人只能死一次,就算能死一百次,又与事实何补?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残霞,夜幕悄悄掩来。

  武同春鼓足勇气上前扣门,他不想揭下面具,怕家人一下无法适应,因为他已面目全非,不是原来的他了。

  门里传来脚步声,武同春的心随着脚步声震颤,就像是踏在心上。

  他无法想象现实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也不敢去想,反正事已如此。

  门里传出话声:“外面是谁?”

  武同春咬咬牙,道:“姥姥,是我!”

  那声音根本就不像是自己的。

  江姥姥的声音道:“你到底是谁?”

  显然,他听不出是武同春的声音。

  武同春的心头感到一阵剧痛,他几乎想转身逃走,心意电转,他作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把牙齿咬了又咬,竭力按捺住狂动的情绪,道:“在下代武同春捎来一个口信。”

  “噢”了一声,大门开启,是江姥姥。

  一年多不见,她老多了,眉目之间,有一重浓厚的忧伤,上下打量了武同春几眼,期期地道:“请问……公子与我们少主是什么关系?”

  武同春真想痛哭一场,但他硬忍住了,信口道:“朋友!”

  “如何称呼?”

  “在下……也姓武,跟同春兄算同宗。”

  “噢?刚才……公子在门外怎知应门的是老身?”

  “这个……”想了想,才接下去道:“同春兄说,府上人口简单,是凭声音猜测的。”谎话,但没有破绽。

  江姥姥侧身肃容道:“请进!”

  他的家,现在他却变成了陌生的客人。

  事实上,他年前坠谷时,不但毁了睑,其他部位受伤也极重,所以连声音都改变了,再加上脸罩面具,江姥姥当然认不出来。

  他点点头,怀着一颗受创的心道:“请带路!”

  江姥姥关上门,然后在前引路,不久,进入客厅。人座之后,江姥姥先奉上香茗,然后才开口道:“一年多了,少主人喜讯杳然……他……好么?”

  “很好!”他尽量不让内心的悲痛,流露在眼色里。

  “他人在何处?”

  “在……一个地方修习武功。”

  “哦!武公子带来什么口讯?”

  “同春兄怕家里担忧,所以托在下带来平安二字,别的没什么。”

  “晤!他……应该回来一趟的,唉!”

  “府上没事吧?”

  “他的……女儿遗珠失踪了!”

  晴天霹雳,武同春陡地站起身来,一阵晕眩,几乎使他栽了下去,努力一振作,栗声说道:“遗珠失踪了?”

  江姥姥拭泪道:“是的,三个月之前。”

  “如何失踪的?”

  “不知道,突然……找不到人,就是这样。”

  “有什么……人来侵扰过么?”

  “没有!”

  “奇怪,八岁大的孩子。不可能自己离家出走,这……”

  “老身,度日如年,遗珠……是个苦命孩子;出世就失去了亲娘……”

  武同春的心再次滴血,为了那误会,他从来没爱过她,也没关切过她,连后母华锦芳也持同样的态度……心念之中,哽咽道:“可怜,谁之过?”

  “武公子……说什么?”

  “在下……是说照顾不周,是谁的过错?”

  “唉!这是命运……”

  “在下……能请见锦芳大嫂么?”

  “她……也离家了!”

  “为什么?”

  “寻夫!”

  武同春知道如果再呆下去定会发狂,锦芳出外寻夫,没说寻女,这是自己一念之差所造的孽。

  怪谁呢?江姥姥伤心地道:“这个家,已经不像是家了。武公子……我家少主人究竟在何处,老身要亲自去找他回来,他……是一家之主……”

  挫了挫牙、武同春道:“姥姥还是留着照应门户,在下立刻把这消息带给同春兄。”

  江姥姥老泪在眸子里滚动,半晌才道:“也好,请武公子务必辛苦一趟。对了,武公子还没用饭……”

  “在前面吃过了。”

  “那就随便安歇一宿……”

  “不,在下马上要告辞!”

  “这……对了,武公子,有句话请带给我家少主人,遗珠暗中习武已经很久,直到她失踪前老身才发现……”

  “暗中习武?”

  “是的!”

  “谁教的?”

  “她……不说实话,说是什么……她娘显灵教她的……”

  武同春全身一颤,堡内废墟中是一再出怪事,难道世间真的有鬼,年前只怪自己被恨所蔽,没去深究这件事、如果凝碧真的冤魂不散,那太好了,自己便有了偿付代价的对象,心念之中、忘形地脱口道:“这实在太好了。”

  江姥姥吃了一惊,栗声道:“什么太好了?”

  武同春自知失言灵机一动,忙掩饰道:“鬼魂之说,本属无稽,是庸人自扰之谈、同春兄的爱女遗珠既曾习武、不管是什么托词,她的失踪定与暗中教她武功的人有关,这是个线索。”

  几句话,不悸情理,马脚算是盖住了。

  江姥姥泪水滚落腮边,喃喃地道:“老身倒是希望真的有鬼!”

  武同春再也无法停留了,他的精神将要崩溃,这变故,使他的心灵伤上加伤,他须赶快离开,于是作揖道:“姥姥,在下这就告辞,希望尽快能面告同春兄府上的变故。遗珠的事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姥姥请保重!”

  说完,举步便走,他不敢再接触江姥姥忧伤的眼神,也不愿多看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样都在扎他的心,把那破碎的心扎得更碎,他承受不了。

  村鸡四啼,天亮前的一刻,武同春来到了业已废弃的祖居无双堡。

  他象个喝醉酒的醉汉,跌跌撞撞,踏入废墟,来到发妻凝碧的墓前,再也支撑不傀了,他瘫痪了下去,喘息!

  痛苦蚕念他的心泪水如泉涌出。

  他饮泣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现在,他是伤心到了极点,而更痛苦的是内心的自责,这比刀割还难受,这滋味,再好的笔,再妙的舌也无法形容其万一,只是当事人能够体会得出来。

  他抚着冰凉的墓碑,歇斯底里地道“凝碧,显灵吧!折磨我,报复我,我会含笑接受。把我揉成灰,化成泥,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应付的代价。凝碧,你……显魂啊!”

  字字血泪,语语断肠。

  墓碑冰凉而僵硬,里面埋的,是爱妻惨遭劫火之后留下的几片枯骨。

  废墟死寂,只有武同春那不成声音的声音在回荡。

  天,终于亮了,没有鬼魂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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