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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脑海中的风暴(5)


  “哎哟,可了不得!直到现在,我还只是在替自己着想!我还只注意到我自己的利害问题。我可以一声不响也可以公然自首,可以隐藏我的名字或是挽救我的灵魂,做一个人格扫地而受人恭维的官吏,或是一个不名誉而可敬的囚徒,那是我的事,始终是我的事,仅仅是我的事!但是我的上帝,那完全是自私自利!那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是总还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着想呢?最高的圣德便是为旁人着想。想想,研究研究。我被抛弃了,我被消灭了,我被遗忘了,结果会发生什么事呢?假使我自首呢?他们捉住我,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再关在牢里,好的。往后呢?这里将成什么局面呢?呀!这里有地,有城,有工厂,有工业,有工人,有男人,有女人,有老公公,有小孩子,有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维持着这一切人的生活;凡是有一个冒烟的烟囱的地方,都是由我把柴送到火里,把肉送到锅里的;我使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信用贷款;在我以前,一无所有;我扶植,振兴,鼓舞,丰富,推动,繁荣了整个地方;失去了我,便是失去了灵魂。我退避,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妇人,那个饱尝痛苦、舍身成仁、由我失察而颠连无告的妇人!还有那孩子,我原打算把她带来,带到她母亲身边,并且我已有话在先!那妇人的苦难既然是我造成的,难道我就没有一点补偿的义务吗?假使我走了,将会发生什么事呢?母亲丧命,孩子流离失所。那将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我不自首呢?想想,假使我不自首呢?”

  在向自己提出那个问题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经过了一阵迟疑和战栗,但是那一会儿并不长,他镇静地回答自己说:“那么,那个人去坐苦役牢,那是真的,不过,真见鬼,他自己作了贼!我说他没有作贼,也是徒然,他作了贼!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我的活动。十年以后,我可以赚一千万,我把这些钱散在地方上,自己一文不留,那有什么要紧?我做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大家日益富裕,工业发展,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越来越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快乐,地方人口增加,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农村,穷困不存,随着穷困的消灭,所有荒淫、娼妓、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全都绝迹!那个可怜的母亲也可以抚养她的孩子!整个地方的人都富裕,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发昏了,我说什么自首来着?真是,我应当小心,凡事不可躁进。也难怪!因为我也许喜欢做一个伟大慷慨的人,说来说去,还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因为我也许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如是而已!为了救一个人,其实他罪有应得,我把他的苦处想得太过火了,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人,一个贼,一个坏蛋,那是肯定的,为了救那么一个人而使整个地方受害!让那个可怜的妇人死在医院里!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死在路旁!和狗一样!呀!那多么惨!那母亲和她的孩子连再见一面也不可能!那孩子连母亲也几乎还不认识!况且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终身苦役,如果不是为了偷苹果,也一定还做了别的事!我多么虚心,多么高尚,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罪的人。那老流氓即使要活,也活不了几年了,并且他坐牢并不见得会比住在他那破顶楼里更苦,为了救那样一个老流氓,竟不惜牺牲全体人民,母亲们、妻子们、孩子们!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这样一个依靠,现在她一定在那德纳第家的破洞里冻到发青了!那两个家伙也都不是好东西!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了!我去自首!我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着想。对我来说,假设在这件事里的行为是坏的,总有一天我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种只牵涉到我个人的谴责,我不顾自己灵魂的堕落,而仍去完成那种坏行动,那样才真是忠诚,那样才真是美德。”

  他起立,又走起来。这一次他仿佛觉得还满意。

  在泥土下黑暗的地方才能发现金刚钻,在深入缜密的思想中才能发现真理。他仿佛觉得在最黑暗的地方深入摸索了一阵以后,他终于获得了那么一颗金刚钻,那么一点真理;他握在手里望着,他望得眼睛都花了。

  “是的,”他想,“就是这样。我找到了真理。我有了办法。我到底掌握了一点东西。我已经下了决心。由它去!不必再犹豫,不必再退缩。这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不是为我。我是马德兰,我仍旧做马德兰。让那个叫冉阿让的人去受苦!冉阿让已不是我了。我不认识那个人,我已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假使在这时有个人做了冉阿让,让他自己去想办法!那和我不相干。那个名字是一个在黑夜里飘荡的鬼魂,假使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便该谁倒霉!”

  他对着壁炉上的一面小镜子望了望自己,说道:

  “真奇怪!有了办法,我心里立刻舒服了!我现在完全是两回事了。”

  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又忽然站住:

  “干吧!”他说,“不应当在既定办法的任何后果上面迟疑。现在我和冉阿让仍旧是藕断丝连的。应当斩断那些丝!这里,就在这房间里,有些东西可以暴露我的过去,一些不能说话而可以作证的东西,说定了,应当把它们完全消灭。”

  他搜着自己的衣袋,从里面抽出他的钱包,打开来,拿出一把钥匙。

  他把这把钥匙插在一个锁眼里,那锁眼隐藏在裱壁纸上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几乎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开开了,那是一种装在墙角和壁炉台间的假橱。在那夹壁里只有几件破衣,一件蓝粗布罩衫,一条旧罩裤,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粗刺棍。看见过冉阿让在一八一五年十月间穿过迪涅城的那些人,都能一眼认出那种褴褛服装的全套行头。

  他保存了那些东西,正如他保存那两个银烛台一样,为的是使自己永远不忘自己的出身。不过他把来自监狱的那些东西藏了起来,把来自主教的两个烛台陈设给人家看。

  他向房门偷看了一眼,那扇门虽然上了闩,好象他仍旧害怕它会开开似的;随后他用一种敏捷急促的动作把所有的东西,破衣、棍子、口袋,一手抱起,全丢在火里,对自己那样小心谨慎、冒着危物、收藏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他连看也没有看一眼。

  他又把那假橱关上,它既是空的,此后也用不着了,但为了加紧提防,他仍然推上一件大家具,堵住橱门。

  几秒钟过后,那屋子里和对面墙上都映上了一片强烈的、颤巍巍的红光。一切都烧了。那根刺棍烧得劈啪作声,火星直爆到屋子中间。

  那只布袋,在和它里面的那些褴褛不堪的破布一同焚化时,露出了一件东西,落在灰里,闪闪发光。假使有人弯着腰,就不难看出那是一枚银币。那一定是从那通烟囱的小瑞尔威抢来的那枚值四十个苏的钱了。

  他呢,并不望火,只管来回走,步伐始终如一。

  他的视线忽然落到壁炉上被火光映得隐隐发亮的那两个银烛台上。

  “得!”他想道,“整个冉阿让都还在这里面。这玩意儿也得毁掉。”

  他拿起那两个烛台。

  火力还够大,很容易使它们失去原来的形状,烧成不能辨认的银块。

  他在炉前弯下腰去,烘了一回火,他确实舒服了一阵。

  “好火!”他说。

  他拿着两个烛台中的一个去拨火。

  一分钟后,两个全在火里了。

  这时,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他心里喊:

  “冉阿让!冉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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