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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第十七章】

  我不光是在汉尼巴尔的公立小学受过教育,而且在我哥哥奥里昂办的报馆里受过教育。在报馆里,我什么工作都干过,包括编辑工作。我的文笔引起了镇上人的注意,“而不是钦佩”(这是我哥哥说的话)

  奥里昂·克列门斯在一八二五年生于田纳西州的詹姆斯敦。他是长子。在他和我之间是姐姐玛格丽特,一八三九年她九岁时死于密苏里州的佛罗里达村。我就是出生在那里的。还有帕梅拉,是塞姆·伊·莫菲特的妈妈。她一辈子都是病歪歪的,一年前(写于一九〇六年三月二十八日——原编者注),死于纽约近郊,年七十五岁。还有一个弟弟班杰明,一八四二年十岁时死的。

  奥里昂的童年是在东田纳西的丘陵之中——人们这么称呼——詹姆斯敦的小木屋中度过的。当地人烟稀少,这些原始人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真是无知得活像附近森林里的野兽一般。全家迁到了佛罗里达,后来又搬到了汉尼巴尔,那时奥里昂十岁。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被送到圣路易,在那里学印刷这个行当。他有一个特点,是做事热心。每天早上醒来以后,总是为了这一件那一件事干得非常热心,就这样整天耗尽了精力。到了晚上,算是火熄灭了。可是第二天早上,还没有把衣服穿好,为了某一项新的兴趣,热情又点燃起来了。他在一生中,每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这样轰轰烈烈地度过的——一直到后来的一天早上,在临死前,还手里拿着一支笔,坐在桌边,草草地写下那一天将要燃烧的熊熊大火,并准备欣赏一下这场烟火,直到晚上熄灭为止。那时他七十二岁。不过我把他的另一个特点,非常显著的特点,给忘了。那就是他的忧郁,他的消沉,他的绝望心情。这个特点和他的热心干事的特点同样日日月月地并存着。这样,他每天一分为二——不,不是一分为二,而是融合在一起——从日出到午夜,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黑云密布。每天,他确实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有希望的人,我想,他也是世界上每天最悲哀的人。

  他在圣路易当学徒的时候,和爱德华·贝茨很有交情,此人后来是林肯先生第一任内阁里的人物。贝茨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个光明正大的人,一个著名的律师。他很有耐心地听任奥里昂把每一项新的计划告诉给他听。他和他一起讨论。在讨论中,凭了雄辩和不可抗拒的逻辑力量,把计划取消掉——开头是这样办的。可是几个星期以后,他发现根本毋需下这么大功夫,他不妨把新计划放在一边,当晚便会自生自灭。奥里昂认为他该当个律师,贝茨先生便鼓励他。他学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法律,然后理所当然地把法律搁在了一边,又干起什么新玩意了。他希望成为一个演说家,贝茨先生便给他进行补习。贝茨先生在屋子里一边走,一边高声朗读一本英文书,一边迅速地把英文译成法文。他还建议奥里昂这样练习。但是奥里昂不懂法文,便开始学了起来,非常热情地钻了两三天,然后就抛在了一边。

  在圣路易当学徒的时候,他先后参加了不少教会,还在主日学校教过书——每换个主日学校,就换个教会。他在政治上也反复无常——今天辉格党,下星期民主党,再下一星期又是政治市场上他所能找到的什么新玩意儿。我不妨在这里提一下,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总是搞宗教交易,以换换景色为乐。我还可以说的是,他的诚意是从来不容怀疑的;他的诚实是从来不容怀疑的;拿生意和钱来说,他的诚实是从来不容置疑的。虽说经常有反复,有变化,可他的原则是高尚的,始终是高尚的,绝对不可动摇的。他的气质十分奇特,是人类气质中少有的混合物。像这样一个人,生来便是凭冲动而不是凭深思熟虑办事的,这就是奥里昂的作风。不论做什么事,他总是根据信念与热情办事,做了还自以为非常得意——而且不论做了什么事,好的也好,坏的也好,不好不坏的也好,二十四小时还没有过去,他便深深懊悔起来,每次都如此。悲观主义者是先天生成的,不是后天变成的。乐观主义者是先天生成的,不是后天变成的。不过,我看他是我所见到的悲观主义、乐观主义成分恰恰相等的唯一的一个人。除了一些根本的原则以外,他就像流水一样地不稳定。一句话就能使他精神沮丧,再用一句话又能使他飘飘然升到空中。一句话表示异议,就能叫他伤心,一句话表示赞成,又能叫他乐得像个天使。对这类奇迹般的现象,你很难用理性或是哪一种心理状态来加以解释。反正随你怎么个说法,你都可以解释得通。

  他另有个显著的特点,而我上面所说的那些,都是由此产生的。那就是一种强烈的要得到人家赞成的欲望。他那么热切地要人家说一声好,那么像少女般急切地要人家个个称赞一声,不加区别,以致为了讨得任何一位不同意他的人的赞许,他通常可以立刻放弃他自己的主张、意见与信念。我要在这里表白清楚的是:不论什么时候,他的那些基本原则,他总是恪守的。他从来没有为了讨得任何人的欢心而放弃这些原则。像他这样出身在黑奴与奴隶主的环境里,又在这样的环境里抚养成人,可是他从儿童时代起一直到死,却始终是个废奴主义者。他为人诚实,诚恳,老实,光明正大,始终如一。不过在小事情上——影响不大的事,像宗教、政治这一类的事——他的信念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任何人只要稍表异议,他便坚持不了了。

  他老是爱梦想,一个生来的梦想家。这个特点经常叫他吃点儿苦头。有一次,在他二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当时是个工匠,忽然产生一个罗曼蒂克念头,想要事前不告诉我们一声,便到汉尼巴尔,好叫我们全家又惊又喜。要是事前告诉我们的话,我们会通知他说:我们已经搬家了;我们过去住的地方,现在由脾气暴躁、低嗓子的老水手,也就是我们的家庭医生梅雷迪思医生住着,而奥里昂过去住的那间卧室,由梅雷迪思医生的两位老处女姐姐住着。奥里昂搭船于半夜时分到了汉尼巴尔。他照例急急忙忙满怀着罗曼蒂克的想法,事前就享受了他那虚构的惊喜之情,心里热乎乎的。他总是事前享受一番,这是他生就的脾气。他从来等不到事情实现,而非得梦幻般地虚构一通,事前享受一番——结果,有时候他发现事情的发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完美,由于事与愿违,所以就常常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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