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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什么也没以为,”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过我以为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见他,攻一攻哲学有好处。”

  “可怜的孩子,”父亲说,“不管怎么说,这个西利尔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吗?”

  “赛茜尔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安娜说,“所以,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伤心的。在我看来,既然她在这儿享有完全的自由,这个小伙子时常陪着她,他们一块儿闲着无聊,这种事就是免不了的。您不这样看吗?”

  听到“您不这样看吗”,我抬起眼睛,父亲则低下眼睛,显得十分厌烦。

  “您说得一点不错,”他说,“是的,不管怎样,你得多少做点功课,赛茜尔。你总不愿重读一次哲学班吧?”

  “您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看了看我,马上转过眼睛。我局促不安,意识到唯有坦荡无忧才是能够激励我们生活并且不会摆出理由以自辩的情绪。

  “瞧,”安娜说,一边从桌子上方抓住我的手,“您将丢掉林中姑娘这个角色,而当一个好学生,是吧?再说您只当了一个月的林中姑娘,这并不那样严重,对不对?”

  她望着我。父亲也微笑地注视着我:从这方面说,讨论是爽直的。我轻轻地抽出手,说:

  “不对,是严重的。”

  我这句话说得那么轻,以至他们没听见或不愿听见。次日早上,我又读到了相格森的一句话,我硬是琢磨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它的意思:”“不管人们起先在事实与原因之间能够找到何种异质,尽管行动准则与确定事情实质相距遥远,人们总是在与人类的生殖原则的接触中自觉竭尽了爱人类的力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开始时轻轻地,以免激动,后来便放大了声音。我两手捧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句话。到后来,我弄懂了,我感到和第一次念它时一样寒冷,一样虚弱。我无法继续念下去。我一直聚精会神地、好意地看着下面的字句,可我身上突然像风一样涌起一股情绪,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想到了在金色的小湾等我的西利尔,想起了小船微微的晃荡,想起了我们亲吻的滋味,于是我又想起了安娜。我想着这些,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寻思这很蠢,很可怕,自忖我只是个懒惰的被宠坏的孩子,无权这样胡思乱想。可我仍不由自主地思考下去:我考虑她是个危险人物,碍事,得把她从我们的道路上赶走。我咬着牙,想起刚吃过午饭。我因为怨恨而恼怒、沮丧,便产生了蔑视自己的感情,它使我在经受痛苦时变得可笑……是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指责安娜。她禁止我爱自己。

  我生来就是享受幸福的,就是要和和气气、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是由于她,我进入了一个指责和内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我太不善于内省,因此不知所措。她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测出了她的力量:她想找我父亲便得到了他;她慢慢地要把我们变成安娜·拉尔桑的丈夫与女儿,也就是说,变成文明的、很有教养的幸福的人。因为她将使我们幸福。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们这些不坚定的人,多么容易向这种环境,这种无须负责的诱惑屈服。她的能力极大。父亲已经与我疏远。他在饭桌上一脸尴尬,扭过头去,这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折磨着我。我一想起我们过去亲密相处的情形,想起我们拂晓坐车回到巴黎白色的街道时的笑声,就想大哭一场。一切都已完结。将轮到我来受安娜的影响、指引,来由她改变。我甚至都不会为此痛苦:她将以聪明。讽刺、温柔来施加影响,我不可能抵抗她。过上半年,我甚至连抵抗她的意念都不会再有。

  我必须自救,拉回父亲,恢复我们过去的生活。对我来说,我刚刚结束的快乐的、缺乏条理的、后来如此快地被否定的两年突然具有了何等的魅力……思想的自由,胡乱思想的自由,不动脑子的自由,亲自选择生活的自由,决定自己的事情的自由。我不能说我“就是我自己”,即使我只是一团橡胶泥,但我可以说我拒绝了各种模子。

  我知道人们从这个变化中可以发现一些复杂的原因,人们可以说我具有不平常的情绪:

  对我父亲乱伦的爱情或者对安娜的不良感情。但我知道真实的原因,这就是酷热、柏格森。

  西利尔或至少西利尔的不在场。整个下午,我都闷闷不乐,想着这些事。我的不快心清源于这个发现:我们受安娜的摆布。我并不习惯于思考。这使我变得易怒。晚上,在餐桌上,我一如早上,缄口不言。父亲自以为有义务拿此打趣逗乐:

  “我喜欢年轻人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生气,他们的谈话……”

  我狠狠地瞪着他。确实,他喜欢年轻人。从前,如果不和他,我又和谁说话?我们过去无话不谈:爱情、死亡、音乐。可他把我抛弃了,亲自封了我的嘴。我望着他,心想:“你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我,你背叛了我。”我试图不说话,让他明白这点。我的神情惨然。他也望着我,突然不安起来,大概明白这不再是一场游戏,我们融洽的关系芨芨可危。我看见他愣在那里,一副探询的神情。安娜朝我转过脸来:

  “您的气色不好。我真后悔让您温习功课。”

  我没有答话。我为自己演出的这场不再能停止的戏而痛恨自己。我们吃完了晚餐。在平台上被餐厅窗户透出的灯光照出的长方形光区里,我看见了安娜的手。那是一只长长的、活动的手,它摇摆着,摸到了父亲的手。我想起了西利尔。我真愿让他挽着我的手,待在这个洒满月光、栖着许多蝉的平台上。我真希望被人抚摸、安慰,希望人家宽恕我。父亲与安娜不作声了。他们面前是一个爱情的夜晚。而我眼前则是柏格森。我力图哭,力图怜悯自己。可是徒劳,我怜悯的已是安娜,似乎我已肯定能战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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