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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她用披肩紧紧围着脖子,点起床头的蜡烛,然后迅速从黑暗的楼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里。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开了门,在摇晃不定的烛光下看见瑞德·巴特勒衣着整齐地搀扶着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亲。那首《挽歌》显然已成了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因为他已经老老实实地挂在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见了,那头波浪式的长发乱成了一堆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了耳朵下面,衬衫胸口上满是污秽的酒渍。

  "我想,是你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黝黑的脸膛上闪烁着两只乐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宽松的睡衣,仿佛把那条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带进来,"她毫不客气地说,对自己的装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时恼恨父亲使她陷入了任凭此人嘲笑的尴尬境地。

  巴特勒把杰拉尔德推上前来。"让我帮你送上楼去好吗?你是弄不动他的。他沉得很。"

  听到这一大胆的提议,她便吓得张口结舌了。试想果真巴特勒船长上楼去了,此刻正畏缩着躲在被子里的皮蒂帕特和媚兰会怎样看呢!

  "哎哟,不用了!就放到这里,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了。"

  "你是说寡妇自焚(英语中"长沙发"和"寡妇自焚"这两个词读音有些近似。)?"

  "你要是留神把话说得文明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这里,把他放下吧。"

  "要不要替他脱掉靴子?"

  "不要,他本来就是穿着靴子睡的。"

  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杰拉尔德的两条腿交叉起来时轻轻地笑了。

  "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过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顶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星期天来吃午饭时再见吧,"他边说边走出门去,随后轻轻把门带上。

  思嘉五点半钟起身,这时仆人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动手做早餐。她溜进静悄悄的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进去时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这样动动眼睛也觉得痛苦不堪,接着便呻吟起来。

  "真要命,哎哟!"

  "爸爸,你干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声说。"那么晚回来,还唱歌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

  "我唱歌了?"

  "唱了!把《挽歌》唱得震天响!"

  "可我压根儿记不得了。"

  "邻居们会到死还记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也是这样。"

  "真倒霉,"杰拉尔德呻吟着,动着长了厚厚一层苦苔的舌头,在焦干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儿起来,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玩儿?"

  "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说他玩扑克无人能敌……"

  "你输了多少?"

  "怎么,我赢了,当然,只消喝一两杯我就准赢。"

  "拿出你的荷包来我看看。"

  好像动弹一下都很痛苦似的,杰拉尔德好不容易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荷包,把它打开。他一看里面是空的,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说,"准备给你妈妈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用的,如今连回塔拉的盘费也没了。"

  思嘉气恼地瞧着那个空荷包,心中渐渐形成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就明确了。

  "我在这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孩子,闭住你的嘴,你没看见我的头都快炸了吗?"

  "喝得醉醺醺的,带着巴特勒船长这样一个男人回来,扯开嗓子唱歌给大家听,还把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

  "这个人太会玩牌了,简直不像个上等人。他……"

  "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

  他忽然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

  "你总不至于向你妈透露让她难过吧,会吗?"

  思嘉只嘟着嘴不说话。

  "试想那会叫她多伤心,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人。"

  "爸,那么你也得想想,你昨晚还说我辱没了家庭呢!我,只不过可怜巴巴地跳了一会舞,给伤兵挣了点钱嘛。啊,我真想哭。"

  "好,别哭,"杰拉尔德用祈求的口气说。"我这可怜的脑袋还怎么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

  "你还说我……"

  "小家伙,得了,得了,不要为你这可怜的老父亲说的什么话伤心了,他是完全无心的,并且什么事情也不懂!当然,你是个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

  "还要带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吗?"

  "噢,我不会这样做,亲爱的,那是逗你玩儿的。你也不要在妈跟前提这钱的事,她已经在为家里的开支发急了,你说呢?"

  "不提,"思嘉爽气地说,"我不会提的,只要你让我还留在这里,并且告诉妈妈,那只不过是些刁老婆子的闲扯罢了。"

  杰拉尔德伤心地看着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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