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马尔克斯 > 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 上页 下页


  凡是梦中出现的小鸟,都是身体健康的一种预兆。在我回到这个被遗忘的村镇,力图重新拼凑那面支离破碎的记忆的镜子的时候,我看见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正跪在吊床上面,过去,她就是在这同一张吊床上以同样的姿势注视着她的儿子的。尽管是在大白天,我却几乎认不出她来了。由于长年头痛,她的太阳穴上贴着草药的干叶,那是儿子在最后一次穿过卧室时给她的。她侧着身子,抓住床头的龙舌兰吊绳,想挣扎着坐起来,在房间的暗处,散发出一种洗礼盆的味道。这种味道在那发生凶杀案的早晨也曾经突然向我袭来了。

  我刚一出现在门洞里,她就想起了圣亚哥·纳赛尔,仿佛我就是她的儿子似的。他就在那儿,她对我说。穿的是一套用清水漂洗过的白亚麻布衣服,因为他的皮肤细嫩,受不住浆过的衣服的磨擦,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呆在吊床上,嘴里嚼着独行菜子,直到儿子回家的幻觉在她眼前消失以后,才叹息道:他是我的心头肉。我在她的回忆中看到了圣地亚哥·纳赛尔。在一月份的最后一个礼拜他度过了二十一周岁。他身材修长,脸色苍白,长着一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阿拉伯人的眼睛和一头鬈发。

  他是一对由于利害关系而结合、没有过上一天幸福日子的夫妇的独子。不过,他和父亲在一起时似乎很幸福。三年前父亲突然死去,他继续和守寡的母亲在一起,生活得也很幸福,直到他在那个礼拜死去。他继承了母亲的天性,但是,从父亲那里自幼就学会了使用武器、爱护马匹和训练猎鹰,他还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勇敢和谨慎的优良品德。他跟父亲讲阿拉伯语,但跟母亲普拉西达·里内罗却不讲,以免使她感到自外。他们在镇上身边从来不带武器。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他们带着训练过的猎鹰到集市去做劝募性高空飞翔表演。父亲的死,使他不得不在中学毕业后中缀学业,转而经营自己家中的牧场。圣地亚哥·纳赛尔生性快乐和善,平易和亲。

  在他即将被害的那一天,母亲看到他穿着白衣服,以为他弄错了日期。我提醒他今天是礼拜一,她对我说。但是他向母亲解释,他穿礼服是为了如果遇到机会,他想吻一吻主教的戒指。她对此却毫无兴趣。主教不会下船的,她对他说。象往常一样,他为大家祝福以后就沿原路回去了。他讨厌这个镇子。圣地亚哥·纳赛尔知道,这话是真的,但是教堂金碧辉煌的场景对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魅力。

  就象是电影院,有一次他曾对我这样说。而他母亲则相反,在主教到来这件事上,她唯一关心的只是儿子不要淋着雨,因为她听到他睡觉时打过喷嚏。她劝他带上一把雨伞,但他摆摆手向她告别,走出了房门。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厨娘维克托丽娅·库斯曼断言那天没有下雨,而且整个二月都没有下雨。恰恰相反,在厨娘去世前不久我去看她时,她告诉我说,太阳火辣辣的,比八月份还厉害。当圣地亚哥·纳赛尔走进厨房时,她正在宰杀三只兔子,准备午膳,几只狗喘着气围着她打转转。

  他起床时没精打采的,看上去晚上没有睡好,维克托丽娅·库斯曼毫无同情心地回忆说。她的女儿迪维娜·弗洛尔当时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象每个礼拜一那样,迪维娜·弗洛尔给圣地亚哥·纳赛尔端上一杯搀了一点白酒的粗咖啡,为的是帮他解脱前天夜里的疲劳。这间厨房很宽敞,炉火呼呼地燃烧着,母鸡卧在栖木上,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圣地亚哥·纳赛尔又服了一片阿司匹灵,便坐下来慢吞吞地喝咖啡,他安静地思考着,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两个在炉口宰兔子的女人。维克托丽娅·库斯曼尽管年纪已不轻,还是保养的很好,而女儿却显得有点粗野,仿佛她的情欲受到了压抑。她去接空杯子时,圣地亚哥·纳赛尔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到了该变成温顺的小羊羔的时候了,他对她说。维克托丽娅·库斯曼向他扬了扬沾满鲜血的刀。

  放开她,白人,她厉颜疾色地使命道。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吃这块天鹅肉。维克托丽娅·库斯曼本人的青春时期曾被易卜拉欣·纳赛尔诱奸过。他在牧场的畜栏里偷偷地同她幽会。几年以后,他不再爱她了,就把她带到家里当女佣人。迪维娜·弗洛尔是她最后一个丈夫的女儿。那时姑娘认为自己注定要被圣地亚哥·纳赛尔偷偷地霸占,因此焦急万分,只是焦急得过早了点。

  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如今青春已逝并已发胖的迪维娜·弗洛尔同我说这话时,她跟另外的男人生的孩子就呆在她身边。和他父亲一样,维克托丽娅·库斯曼反驳女儿说,都是下流货。但是,她回忆起了当她兔子开膛并且把热气腾腾的内脏扔给狗吃时圣地亚哥·纳赛尔表现出的那副骇怕的样子,顿时一阵恐惧又向她袭来。不要这样野蛮,他对她说,你要知道,兔子和人一样。维克托丽娅·库斯曼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个习惯宰杀手无寸铁的动物的人突然会那么恐惧。

  上帝啊,她害怕地喊道,难道这一切都是预兆吗?然而,在出事的那天早晨,她仍然愤恨不已,继续把那些兔子的内脏扔给狗吃,她就是存心要使圣地亚哥·纳赛尔吃不好早餐。正在这时,主教乘坐的轮船到了,汽笛颤抖地吼叫着,把全镇的人从梦中唤醒。那幢房子,从前是一座两层的仓库,四壁是粗糙的厚板,锌皮屋顶两边泻水,屋顶上的兀鹰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港口上的残渣废物。当年建造这座房子的时候,河水充沛,许多海上驳船,甚至一些大船,都能冒险通过涨潮区的沼泽地开到这儿来。当易卜拉欣·纳赛尔和最后一些阿拉伯人在内战结束后来到这儿时,由于河流改道,海船再也开不进来,仓库也就废弃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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