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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何塞·帕拉西奥斯悄悄地向军官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室内走廊里玩牌时不要吵闹,但是他们照旧争吵,只是声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钟打过十一点,他们才稍停下来。稍后,公共娱乐活动的风笛和大鼓也不响了,远处的海风把下午大雨后重新积聚起来的团团乌云刮得一干二净,长满柑桔树的院子里顿时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将军照顾得无微不至。黄昏以后,将军一直在吊床上烧得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熬好了惯常的汤药,又给他用了灌肠剂,而后便等待着有个更权威的人士来建议将军请个医生,然而没有人这样做。一直到黎明,将军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

  那一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着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契友去拜访将军。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尔派的三个胡安,即,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三个人都为那个在吊床上痛苦不堪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的人惊呆了。将军甚至没有气力和大家一一拥抱。来访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莱代表大会上见到过将军——他是此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体居然虚弱到这等地步。他的骨头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无法集中。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既热又臭,因而说话时总是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且几乎侧过脸去。但是,给客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体明显地抽缩了,甚至蒙蒂利亚将军在拥抱他时,似乎感到他的个头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体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还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为1.65米,但医疗卡片上的高度和军事卡片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时,他的身子还会缩短四厘米。他的脚在身上变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来也是抽缩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已经发现,他的裤子几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衬衣则必须把袖口挽起来。将军注意到了来访者悦异的目光,他只好承认他一直穿在脚上的法国型35号靴子自一月以来已显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场合,蒙蒂利亚将军都以机敏伶俐,才华横溢著称。可此时他终于也不得不伤感地说道:“阁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别在精神上萎缩下去。”

  像往常一样,蒙蒂利亚将军说完俏皮话后自己先纵声大笑起来,而将军则对这位老朋友报之以微微一笑,而后把话岔开。天气已经转好,在室外交谈很舒服,但将军仍旧喜欢在他下榻的大厅里坐在吊床上接待客人。

  谈话的主题还是国家形势。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主义者拒绝承认新宪法和新选出的统治者,理由是支持桑坦德的学生们对议会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压力。相反,忠于将军的军人却遵照他的命令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支持将军的农村教士阶层没有机会发动起来,忠于将军事业的卡纳赫纳一支城防军的司令官弗朗西斯科·卡蒙娜将军,险些发动了一场起义,至今仍枕戈待旦。将军要求蒙蒂利亚将军为他把卡蒙娜召来,以便进行安抚工作。然后,他的眼睛直视着,在大家面前对新政府做了一个坦率的概括:“莫斯克拉是个笨蛋,凯塞多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两个人都被圣巴托洛梅的孩子们吓得丧魂落魄。”

  按照加勒比的行话,他的意思是说,总统能力很弱,副总统是个看风使舵,甚至可以随便改变政党信仰的机会主义者。将军还以正处失意时期心酸而复杂的语气说,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同大主教情同手足。相反,他觉得新宪法比预料的要好,因为在当时所处的历史时期,危险并非是选举的失败,而是桑坦德通过从巴黎来信挑动的内战。新当选的总统在波巴扬发出种种呼吁,号召人们遵守秩序和维护团结,但是他还没有表态是否接受总统职位。

  “他正在盼望凯塞多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军说。

  “莫斯克拉大概已到了圣菲,”蒙蒂利亚说“他星期一就离开了波巴扬。”

  将军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不感到惊奇。“等着瞧吧,等到他不得不干事的时候,就会变得象个出气的皮球。”他说,“这家伙连在政府里看门都不够格。”他沉思良久,脸上露出深深悲哀的表情。“很遗憾,”他说,“真正的伟大苏克雷。”

  “他是最有资格的将军。”德·弗朗西斯科说道,并微微一笑。

  尽管将军千方百计不让把他说的话漏出去,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国。

  “这是乌达内塔天才的名言。”蒙蒂利亚开玩笑道。

  将军没有注意别人的插话,而是以玩笑多于认真的口气打算了解一下当地政治的内幕。但是,蒙蒂利亚又突然以自己刚刚冲淡了的严肃气氛说道:“请原谅,阁下,您比谁都更清楚我对苏克雷大元帅的仰慕,但真正的伟人不是他。”接着,他以演员般的姿态加重语气结束了他的话:“真正的伟人是您。”

  将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已不复存在。”接着,他又说了下去,讲述了他要求苏克雷元帅接受哥伦比亚总统职务是如何被拒绝的。他完全有能力把我们从无政府状态中拯救出来,”他说,“但是他被美人鱼的歌声迷住了”加西亚·德尔里奥认为,苏克雷之所以不接受总统职务,是因为他半点儿也不具备掌握政权的才干。可将军认为他如果担任总统并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他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为时已晚的留恋和怀念之情,因为将军和别人一样明白,当时共和国最能干的将军已属于另外的军队,而不属于他的瞬间即逝的军队。

  “伟大的才干存在于爱情力量之中,”将军说,随即又对这句俏皮话作了补充:“这是苏克雷自己说的。”

  正当将军在图尔瓦科回忆苏克雷元帅的时候,这位大元帅却离开了圣菲踏上了去基多的旅程。他垂头丧气,孤独一人,然而他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正处于荣誉的颠峰时期。在离开圣菲的前夕,他作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悄悄地去看望一位住在埃及区的著名女巫,这位女巫曾在他的战争生涯中多次指点过他。此次女巫从巫牌上看出,即使在那暴风雨的时期,元帅去基多最顺利的道路仍旧是海路。但这位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心情急迫,觉得走海路实在太慢,于是便不顾女巫的郑重判断,甘愿冒风险去走旱路。

  “这样,我们就无事可干了。”将军说,“我们真糟透了,我们最好的政府乃是最坏的政府。”

  他了解他当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著的先驱。但是,在无足轻重的政治问题上,他们却耍尽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亚结成联盟来反对他。象对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因此他要求他们支持现政府,即使牺牲他个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样。他的理由透出一种先知的气息。他现在要求人们予以支持的政府,将桑坦德召回来。桑坦德则将载誉而归,并将把将军残存的梦想扫荡以尽。就是说,他多年征战和付出巨大牺牲所建立的统一的大祖国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各个政党将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万人唾骂,他的事业将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在那一时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义如大海的浪涛,总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说,“因此我从不喜欢搞这样的事。”面对来访者的惊讶神色,他最后又说道,“事情到何种地步了,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为反对西班牙的义举感到悲哀。”

  蒙蒂利亚将军和他的朋友们都感到了那是一切的终局了。告别之前,他们接受了一枚他赠送的带有他的头像的金质奖章。他们不能不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次礼品。在他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加西亚·德尔里奥低声说:“他的脸色象死人的一样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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