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马尔克斯 > 迷宫中的将军 | 上页 下页


  将军在他借住的那幢属于陆海军部长的房子里秘密参与了解决冲突的谈判。最后,他派他的妻侄,也是他的心腹助手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那支叛军带走,条件是在他们进入委内瑞拉国境之前不再闹事。他没有看到叛乱者在他的阳台下列队走过,但他听到了军乐队的喇叭和小鼓声,以及拥挤在街上的人们的暄嚣声。人们喊叫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不太看重这件事,他一边让他的抄写员翻阅着迟到的信函,一边口授了一封致玻利维亚总统堂·安德烈斯·德·圣克鲁斯大将军的信。在这封信里,他通报说他将放弃政权,但对自己是否出国远行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写信了。”他在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后来,他在午睡时烧得大汗淋漓,在梦境中仿佛听到了远处骚乱的呼喊声,接着他便被一阵似乎是爆竹般的声音惊醒过来,究竟是叛乱者的喊声还是是烟火匠在点燃爆竹,谁也说不清楚。但当他问起这件事时,人们告诉他那是过节燃放爆竹。“今天是节日,我的将军。”回答就这么简短,没有任何人,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内,都不敢向他解释那是什么节日。

  直到晚曼努埃拉来时才告诉了他事实真相,他恍然大悟,知道那是他的政敌的作祟,这就是他称之为乱党的人在街上煽动各行业的手工业者起来反对他,而民众则站在一边看热闹。那是个星期五,正值集市,这使他的政敌在大广场上制造混乱更为容易。一场雷电交加、空前迅猛的大雨在黄昏将闹事者们驱散,然而损失已经不可挽回。圣托洛梅专科学校的学生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全国最高法院的办公室,强迫法官们对将军提出公诉。他们用刺刀挑破了一张跟将军本人一般大的将军画像,将它从阳台上扔了下去。那是一幅油画,出自解放者军队的一个老旗手。喝奇恰酒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群洗劫了没有及时关门的皇家大街上的商店和郊区的酒馆,并且在广场上枪决了一个用锯末填塞成的将军。不需穿着那嵌着金光闪闪的扣子的军官制服,人们便可一眼认出那是何许人也。他们指控他的秘密煽动军人叛乱,枉费心机地企图收回他连续掌握了12年的权力,而这个政权如今已被议会一致投票废除。他们指控他要做终身总统,最后让一位欧洲王子来继承他的位置。他们还指控他佯装出国,而实际上是想去委内瑞拉边界,从那儿再策划率领叛军卷土重来,重新夺取政权。大街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传单,那全是讽刺咒骂他的无头告示。他的最公开的支持者,此时都已躲到了别人家中,等待事情平息再露面。他的最主要的敌手费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报纸利用他被人大肆渲染一时难以断定的疾病和口口声声要离国出走的传闻大作文章。称那纯粹是政治欺骗,目的是要人们挽留他。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萨恩斯给他讲述那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发生的事件的种种细节时,代理总统的士兵们正在力图刷掉用焦炭写在大主教宅第墙上的一条标语:“不要走,也不要死。”将军了解那了一切之后,长叹了一声说。“看来事情很糟,而我则更倒霉。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与我只有一个街区之隔的地方,而且还让我信以为真这是过节。”

  事实上,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相信他会弃国出走。他们既不相信他会放弃政权也不相信他会离开国家。那座城市实在太小,城里的人心胸狭窄,只爱注意琐事,因而并没有看出他那难以断定的出走决定的两个大漏洞。他既没有足够的钱带着一支如此庞大的随从队伍到任何地方去,又由于他曾是共和国总统,只有在政府批准一年后方能出国,可至今他连提出申请的想法都没有。他公开下命令要队伍收拾行装,那是做给愿意上当的人看的,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会以为那是他决心要走的证据。过去他为了佯装出走,甚至连拆房子的事都干过,其实都只不过是行之有效的政治手腕。他的军事助手感到他最近一年绝望到了极点。但是,这样的情形已是屡见不鲜,说不定那一天,人们会看到他突然振作起来,以空前的果敢和热情重新投入生活。何塞·帕拉西奥斯一直在他身边注视着这些不可预测的变化,他常常这么说“我的主人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将军声称放弃政权的话都已被编成了民歌,早在他宣誓就职总统的演说辞里,他就用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表露了他的这一思想:“我得到平静的第一天,即我掌权的最后一天。”在以后的年代里,他又多次发表这样的宣言,而且是在极为相似的情况下,因此永远也不能辩别他何时说的是真话。最轰动一次是在数年前9月25日的晚上,有人到他的官邸卧室里行刺,他又一次在暗杀阴谋中脱险。议会的一个代表团在黎明时拜访了他,当时他在一座桥下,在没有任何御寒衣服的情况下过了六个小时。他们看到他身裹一条毛毯,双脚站在一盆热水中。但当时他更多的不是由于发烧而是由于幻灭而沮丧。他向他们宣布,他将不去追究暗杀的阴谋和审讯任何人,预定在新年召开的议会将立即举行,以便选举新的共和国总统。“这之后,”他最后说道,“我将永远离开哥伦比亚。”

  话虽这么说,可对暗杀阴谋还是进行了调查,并且按铁的法律审讯了罪犯,14人在大广场上被枪决。预定1月2日举行的立宪议会推迟了16个月才举行,总统辞职的事,谁也没有再提。但是,在这一时期,没有外国人来访。也没有朋友来跟他聚会,那怕是偶然路过的朋友。即使有朋友来访,他也不会再说。“我要到人们爱我的地方去。”

  将军已经病入膏肓的消息公之于众同样不能作为他要离开的明显征兆。对于他的病,没有人怀疑。相反,自从他最近从南方战场回来之后,所有看到他从花卉拱门下穿过的人都惊讶地认为,他回来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最后归宿。他没有骑他那匹富有历史意义,被人们唤为“白鸽”的战马,而是骑着一头以席子作马披的光皮驴。他的头上已挂满银丝,前额皱纹密布,制服肮脏不堪,一只袖子已开了线。昔日的荣光和骄傲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那天晚上,在政府官邸为他举行的晚会上,他脸色阴沉,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是出于政治恶意,还是由于一时心不在焉,他居然向一位部长问候时,叫成了另一位部长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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