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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杜·洛瓦于是不慌不忙地向报馆走去,打算动手写那篇文章。因为在下午四点之前,他没有什么事可做。只是到四点钟,他要去君士坦丁堡街与德·马莱尔夫人相会。他们的会面每星期两次——星期一和星期五,如今已是刻板成章。

  可是他刚走进编辑部,便有人递给他一封快信。信是瓦尔特夫人寄来的,内容如下:

  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事情至关重要。请于午后两点在君士坦丁堡街等我。我这回可要给你帮个大忙。

  你至死不渝的朋友——维吉妮

  “他妈的,来的可真是时候!”杜·洛瓦愤怒不已,随口骂了一句。由于情绪太糟,他已无法工作,因而立即出了报馆。

  一个半月来,他一直试图同瓦尔特夫人断绝往来,可是她却仍旧死死缠着他。

  那天失身之后,她曾懊悔万分,在随后一连三次会面中对杜·洛瓦责备不休,骂声不绝。杜·洛瓦被这骂骂咧咧的场面弄得心如死灰,且对这徐娘半老、喜怒无常的女人早已失去兴趣,因此决定疏远她,希望这小小的插曲能因而很快过去。不想她忽然回心转意,对他一片痴情,不顾一切地沉溺于这条爱河中。那样子,简直像是往脖颈上拴块石头跳入河中一样。杜·洛瓦软了下来,出于对她的爱怜和照拂,只得处处随着她。可是她的情思是那样炽烈,弄得他心力交瘁,难于招架,备受折磨。

  比如她一天也不能见不着他,每天随时随刻都会给他寄来一封快信,约他立即去街头、商店或公园相会。

  及至见了面,她又总是那几句话,说她是多么地爱他,在心里将他奉若神明。等到离去,也总免不了一番赌咒发誓:“今日见到你,真不知有多高兴。”

  至于其他方面,也与杜·洛瓦的想象截然不同。为了博得杜·洛瓦的欢心,她常常做出一些与其年龄极不相称、令人喷饭的可笑动作。这贤良文静,年已四十的女人,多年来始终恪守妇道,她那圣洁的心灵,从无任何非分之想,更不知男女偷情为何物。可如今,她却像是在经过一个寒冷夏天之后所出现的阳光惨淡的秋天,或像是在花草孱弱、蓓蕾夭折的暮春,突然萌发出了一种少女般的奇异情思。虽然姗姗来迟,这股爱却分外地热烈,并带着一片天真。其难以逆料的冲动和不时发出的轻声叫唤,恰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但毕竟青春已逝,这娇媚不断的惺惺作态,只能使人倒胃。一天之中,她可以给杜·洛瓦写上十来封情书,但情书所透出的狂热,却只会让人哑然失笑。情书的文笔更是怪诞,常常无缘无故诗兴大发,不能给人以任何感染。此外,信中还学做印地安人的样子,通篇充斥飞禽走兽的名字。

  每当他们在一起时,一旦没有外人,她便会拖着她那胖胖的身躯,努起难看的嘴唇,走过来温情脉脉地亲吻他,胸衣下两只沉甸甸的乳房因步履的迅疾而不停地抖动。尤其让杜·洛瓦难以忍受的,是她对他各种各样令人作呕的亲昵称呼。一会儿唤他“我的小耗子”,“我的小狗”,“我的小猫”,一会儿又唤他“我的小宝贝”,“我的小青鸟”,“我的小心肝”。而且每次同他床第相就,总要有一番忸忸怩怩,半推半就,并自以为妩媚动人,故意装出一副天真无邪、担惊受怕的样子,同行为不轨的女学生做的那些小动作十分类似。

  “我现在要吻谁呢?”她常会问道。如果杜·洛瓦没有马上回答“吻我”,她便会没完没了地问下去,直到杜·洛瓦气白了脸为止。

  杜·洛瓦觉得,她本应懂得,谈情说爱,需要的是把握分寸,相机行事,一言一行都要十分谨慎而又恰到好处;她作为一个芳龄已逝、已有两个女儿的女人,又是一名上流社会的贵妇,既已委身于他,就应行事庄重,严于律己,善于克制内心的冲动。这时的她可能还会流下眼泪,但此眼泪决不应像正当豆蔻年华的朱丽叶①所流下的,而应像狄多②所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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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朱丽叶,莎士比亚所著《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的女主角。

  ②狄多,希腊传说中推罗国王穆顿之女。


  她不停地向他唠叨:“我是多么地爱你,我的小乖乖。你也一样爱我吗,我的小宝贝?”

  杜·洛瓦每听到她喊他“我的小乖乖”或“我的小宝贝”,真想叫她一声“我的老太婆”。

  “我自己也不敢想象怎么就顺从了你,”她常这样说道,“不过我并不后悔。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

  她说的这些话,杜·洛瓦听了,觉得它是那样地刺耳。“爱情原来是这样的美好!”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简直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在舞台上背诵的台词。

  此外,她在拥抱杜·洛瓦时,那生硬的动作也令他深为不悦。一接触到这位美男子的嘴唇,她便周身热血奔涌,欲火如炽,因而其拥抱往往显得异常认真,那笨手笨脚的样子让杜·洛瓦直想笑。因为这情景分明同一些目不识丁的老人,到了行将就木之际,忽然心血来潮,想学几个字一样。

  她使出全身力气,紧紧地将他搂在怀内,其热辣辣的目光是那样炽烈,令人望而生畏,正是某些年华已逝,但床第兴致依然不减当年的女人所常有的。她双唇颤抖,默然无语地使劲吻着他,同时那温暖、臃肿、已经力不从心但仍不知足的身躯,则紧紧地贴着他。这时,她常会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有意扭动身躯,嗲声嗲气地对他说:“小宝贝,我是多么地爱你!我是多么地爱你!现在来让你的小女人,好好地痛快一下!”

  每当此时,杜·洛瓦真想痛骂她几句,然后拿起帽子,拂袖而去。

  他们最初的几次幽会,是在君士坦丁堡街进行的。但每次见面,杜·洛瓦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会遇上德·马莱尔夫人。

  因此到后来,他也就想出种种借口,不让她来这里。

  他现在几乎每天都去她家,或是去吃午饭,或是去吃晚饭。她则不放过任何机会同他亲昵,有时在桌子下面和他拉拉手,有时在门背后和他偷吻。然而杜·洛瓦却更希望同苏珊呆在一起,因为她的小样儿是那样有趣。不想这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少女,为人却相当机灵、狡黠,常常说出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诡诈话语,像集市上见到的小木偶,总喜欢炫耀自己。她对身边的一切及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而且观察敏锐,出语犀利。杜·洛瓦常常挑逗她,让她对什么都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二人因而情投意合,十分默契。

  苏珊对他如今是张口“漂亮朋友”闭口“漂亮朋友”地叫个不停。

  一听到她的叫喊,杜·洛瓦立刻便会离开她母亲而向她跑过去。苏珊这时常会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尖刻的话语,两人于是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这样,杜·洛瓦既已对这位母亲的爱感到索然寡味,现在也就对她厌烦透了。只要一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甚至是想起她,便怒气冲天。因此,他已不再去她家,对她的来信或召唤,也不予理睬了。

  瓦尔特夫人现在终于明白,杜·洛瓦已不爱她了,因此心中备感痛苦。但她并未死心,仍在时时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坐在窗帘放下的马车里,在报馆或他家的门前,或他可能经过的路旁等着他。

  杜·洛瓦真想毫不客气地骂她一通,甚至狠狠地揍她一顿,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滚开,你总这样缠着我,真让我烦透了。”可是鉴于《法兰西生活报》的关系,他们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希望通过他的冷漠和软硬兼施,以及不时说出的尖锐话语,而使她最终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该结束了。

  不想她仍不识事务地想出种种理由,一定要他去君士坦丁堡街同她见面,而一想到两个女人总有一天会在门前相遇,杜·洛瓦便感到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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