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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一次,我好不容易入睡却忽然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天空中飞舞着的星星、火箭使我误以为在花园里过节时睡着了。我便躺在凌晨或傍晚的薄暮中的那灰白色的摇篮里,期盼着那已等了很久的温柔的声音。我哭了吗?我的手怎么捂着眼睛?真奇怪呀,我就像个稚嫩的孩子。但仅隔三秒钟便看到了克托辛斯基的身影。这个老兵,安静地抽着烟斗一动不动地坐着。他见我醒来,他说:“你肯定纳闷呢,别大惊小怪,刚才有一个烟幕弹掉到那边灌木丛里头了。”

  我坐起身来,感到异样的孤独。好在克托就在旁边。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说:“要是当焰火,还真好看呢。”

  正好有一颗就落在我们身后。几个新兵吓得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显得有些惊慌失措。几分钟后又一颗掉下来。就落在我们不远的地方。“猛烈的炮袭快来了。”克托边说边敲打着烟斗,把里面的灰磕了出来。

  炮袭真的开始了。大家竭力想离开,偏偏几颗正好落到我们当中。有人尖叫起来。绿绿的火箭向天际飞蹿而上。碎片、泥土交错劈头盖脸地向四面八方散落。轰炸过去很久了,我们才能听见大炮的轰隆声。

  旁边一个淡黄头发的新兵吓坏了,双手捂着脸,钢盔掉落在一旁。本想拿起来给他戴上,但他看了一眼,便推开了,孩子似的钻到我胳膊下面,头紧贴着我的胸脯。肩膀还在不停地颤动着。他使我想起克里姆奇的肩膀。

  我又把他的钢盔盖到他屁股上。并不是想跟他开玩笑,确实那是他身体最突出的地方,况且也不能白白浪费了一顶钢盔。那儿虽然皮厚肉实却也经不住弹片的亲吻,何况那样的话他还要爬在医院里躺上一个多月,之后便只能一跛一拐地走路了。

  在霹雳般的响声中,人们此起彼伏的呼号声也充满了整个战场。

  响声稍稍平息一些。头顶上炮火飞蹿着直扑向最后边的我们预备队的战壕里。我们冒险抬头观望,却见天空中红红的火箭在飘动。或许又将有一次猛攻了。

  渐渐地我们这边平静下来。我起身晃了晃那个新兵的肩:“好啦,没事啦,小家伙,一切又过去了!”

  他显得惊恐未定,不安地注视着周围。

  “你很快就能习惯的。”我对他说。

  他戴上钢盔,逐渐平静下来,显然有几份害羞,脸涨得红红的。他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屁股,神情很痛苦。我知道这是枪炮声引起的精神失常症。我也并不是因此才把钢盔扣到他屁股上的。“没什么,不少人第一次经历也弄得满裤子都是,很正常的。去吧,到灌木丛后面扔掉你的内裤,去吧。”我劝慰他说。

  * * *

  他羞愧地快步走开。四周更安静了,只是嚎叫声并没停止。“阿尔贝特,那儿怎么啦。”我问。

  “有几个纵队被袭击了。”

  嘶叫声很凄惨——但却不像是人发出的——,越发清晰地传来。

  “是马受伤了。”克托说。

  叫声太悲凉了,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受伤的马嘶声。世界把太多的不幸带给了这些可怜的生灵而牠们却只有歇斯底里地呻吟着,听的人毛骨悚然。这声音在暗淡的、宁静的夜色里到处渗透着、弥漫着。“这太难受了,开枪打死吧!”德特林站起来怒气十足地喊道。

  他是个酷爱马匹的庄稼汉。现在他终于怒不可遏了。炮火似乎也在故意捉弄人,轰鸣声变得更加微弱了,而马的哀鸣却显得更加清晰了。德特林怒火冲天。在这样一个谧静、晴朗的景致中那声音像电波一般回荡在天宇之间,幽灵似的潜入了每个耳膜。“打死!把牠们都打死,你们这些家伙。”德特林已不再愤怒。

  “可还有人先要料理呀。”克托说。

  我们站起来想看看那些畜生所在的位置。这样我们会稍微好受一些。迈尔拿出他的望远境。那边一群护理员抬着担架,还有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在挪动。这些受创的马。有的向远处发疯似的狂奔着,有的肠子从肚子里拖了出来痛苦挣扎着。有的被绊倒后又站起来继续肆意地奔跑。

  德特林本想举枪射击,被克托推开枪口制止住了。“你疯了吗?”克托嚷道。

  德特林哆嗦着把枪扔到地上。

  实在让人心碎,那可怕的、悲哀的声音仍能透过我们的紧捂着的双手涌入耳朵里。真让人难以忍受,大家汗水涔涔直流。真想一口气跑得远远的,只要不再听到这凄惨得令人毛发直竖的哀鸣声。虽然牠们并不是人,仅仅几匹马而矣。

  担架在黑乎乎的一堆东西中穿梭着。几声枪响,那高大的黑团便倒下去了。动了一会儿,便平静下去。终于发生了!那些追不到的马惊恐地狂奔着嘶吼着。有人半蹲着开枪打倒一匹,又开了一枪。最后那一匹马痛苦地转来转去,脊背淌着血支持着身子像木马一般旋转着。有个士兵过去对准牠开了一枪,它便温顺地、缓缓地,倒在地上了。

  松开双手,耳朵里只间或传入长长的临死前的哀伤和叹息。四周一片沉寂。隔一会儿又有火箭,炮弹和星星欢唱着在空中飞舞着。声音非常奇妙。

  “牠们是悲哀无辜的受难者。”德特林踱来踱去义愤地骂着。他仍然难以从刚才的混乱中平静下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把马带到战场是最无耻的行为。”

  * * *

  天蒙蒙亮,大约凌晨三点钟左右,估计载重车快到了。我们便开始往回赶。清风送爽,微雾迷离。我们的脸都蒙上了一层面纱。

  拖着沉重的步伐,我们排成单行跨过一条条战壕和一个个弹坑艰难地走进了一块飘散着迷雾的地域。克托四处张望着,显得心事重重,好像预感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事吧,克托。”克络普问。

  “我真想一脚迈进家门!”我知道他说的是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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