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纪德 > 田园交响曲 | 上页 下页


  阿梅莉倒是再也没有发一点怨言,夜里她大概考虑过,决定接受这副新担子,照料起来甚至显出点儿乐趣,我看见她给热特律德收拾完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给盲女剃秃的头上涂了油膏,给她戴上一顶白布软帽;阿梅莉拿萨拉旧外衣和干净的内衣,把她那身肮脏的破衣裳换下来,扔进火炉里烧掉。这个孤女的真名实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无从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热特律德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看来她比萨拉年龄略小,穿上萨拉一年前脱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为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尔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尔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儿而已。

  “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尔丹说道。“想想看,这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

  “其实,这种方法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个类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对小东西:根别针和支笔,就这样一连几天,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突起的两个英语词: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收效。那躯体是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不丧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章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孔狄亚克(1714-1780),法国神父,哲学家,著有《感觉论》。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尔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

  “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分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做恶。因此我认为,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这就教导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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