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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

  闲空的时候,我就到柴棚里去劈木柴。我想自己一个人清静一下,可是这很少能办到,勤务兵们跑来了,谈这院子里的新闻。

  到柴棚来找我次数最多的,是叶尔莫欣和西多罗夫两个。

  叶尔莫欣是一个瘦长驼背的卡卢加人,全身长满粗大结实的青筋,脑袋很小,眼色浑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

  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燻黑的炉口,望望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骚。他叹一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洞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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