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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我火了,举起钳子向他一扬。

  我知道他跟大伙计常常偷老板的东西,他们把一双皮鞋或者便鞋藏在炉炕的烟囱里,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便往外套袖子里一塞。我讨厌这种事情,也有点害怕。我还记着老板的吓唬。

  “你偷东西吗?”我问萨沙。

  “不是我,是大伙计,”他郑重地声明。“我只是帮他的忙,他说:你得帮个忙!我只好听从,要不然,他会给我使坏的。老板!他本人也是伙计出身,他什么都明白。可是,你可别乱说!”

  他一边说一边照镜子,学着大伙计的派头,不自然地伸开指头整理领带。他在我面前总是摆架子,耍威风,训斥我。当他吩咐我的时候,总伸出一只手做推开的姿势。我个儿比他高,气力比他大,但瘦削,笨拙。他却丰润、柔软、油光满面。他穿起常礼服、撒腿裤,在我看来很有气派、很威风,可是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他很憎恶厨娘,厨娘确实是个怪娘们,说不准她是好人还是坏人。

  “世上的事情,我顶喜欢打架,”她圆睁着黑亮、炽热的眼睛说。“无论什么样的打架,我都觉得好,鸡斗、狗咬、汉子们相打,我都觉得好!”

  碰到公鸡、鸽子在院里斗架,她就放下手上的活儿,靠在窗口,出神地直望到斗完为止。她每天晚上对我跟萨沙说:“你们这些小子,闲坐着多没意思,打打架多好呀!”

  萨沙生气地说:

  “傻婆娘,谁告诉你我是小子?!我是二伙计啦!”

  “我可不这么看,在我眼里,没有娶老婆的全是小子!”

  “傻婆娘,傻脑袋瓜子……”

  “魔鬼倒聪明,可是上帝不喜欢他。”

  她的谚语特别使萨沙生气。他就故意刺激她,但她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说:

  “哼,你这个蟑螂,真是老天瞎了眼,错生了你!”

  萨沙常常教唆我,要我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脸上抹点鞋油或煤烟,或是在她枕头上插一些针,或者用别的方法跟她“开玩笑”,可是我害怕她。她睡得不死,常常醒过来。她一醒就点上灯,坐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墙角。有时候,她绕过炉炕走到我身边,把我摇醒,哑着嗓子说:

  “列克谢伊卡,我有点害怕,睡不着,你跟我聊聊吧!”我迷迷糊糊跟她说了些什么,她默默坐着,摇晃着身体。

  我感觉从她那热呼呼的身上发出一种白蜡和神香的气息。我想,这女人快死了,说不定马上会倒在地板上死掉。我心里害怕,就提高了嗓门说话,她拦住我说:

  “小声点!要是坏蛋们醒了,他们会把你当作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边,总保持着一个姿势:弓着背,两手放在膝头中间,用瘦稜稜的腿骨夹住。她胸脯平坦,就是穿着很厚的麻布衫,也可以看出一条条的肋骨,象干透了的水桶上的箍子。她沉默了好久,又突然低声地说起来:

  “我还是死了算啦,活着也只是受罪……”

  或者,好象在问谁:

  “这可活到头了,唔,是吗?”

  “睡吧!”不等我说完,她就打断我的话,直起腰,灰色的身影,悄悄地在厨房的黑暗中消失了。

  “妖婆!”萨沙在背后这样叫她。

  我便挑逗他:

  “你当着面这么叫她一声!”

  “你当我怕她吗?”

  但他立刻皱了皱眉头,说道:“不,我不当面叫,说不定她真是一个妖婆……”

  厨娘瞧不起任何人,看见谁都生气,对我也一点不客气,每天早晨一到六点钟,就拉我的大腿,叫喊道:

  “别贪睡!快去搬柴!烧茶炊,削土豆!……”

  萨沙醒了,恨恨地说:

  “你嚷什么,吵得人不得好睡,我告诉老板去……”她那干枯的皮包骨头的身子,急急忙忙地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一双睡眠不足的红肿眼睛朝萨沙瞪着:

  “哼,老天爷瞎了眼,错生了你!我要是你的后娘,我就扯光你的头发。”

  “这该死的家伙,”萨沙骂了一句,并且在去铺子的路上向我小声说:“一定得想法子把她撵走。对啦,在所有的菜里都偷偷放上一大把盐——如果样样菜都咸得要命,她就得滚蛋。要不,就倒上点煤油,你干吗发愣啊?”

  “你怎么不干?”

  他生气地哼了一声:

  “胆小鬼!”

  厨娘的死我们都看见了。她弯下腰去端茶炊,突然倒在地上,好象被谁当胸推了一把,就那样默默地侧身栽倒,两条胳臂向前伸着,口里流血。

  我们两个当时就明白她死了。可是吓得直发愣,久久地瞧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萨沙从厨房里奔出去。我却不知道怎样才好,把身子靠在窗边有光亮的地方。老板走进来,担忧地蹲下,用指头触触她的脸,说:

  “真的,死了……怎么回事呀?”

  于是,他走到屋角上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小圣像面前,画了十字,祷告之后,在前室里命令我:

  “卡希林,快去报告警察局!”

  来了一个警察,在屋子里绕了一圈,拿了一点小费,就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带着一个马车夫,他们一个扛头,一个扛脚把厨娘扛到街上去了。老板娘从前室里探进头来吩咐我:

  “把地板擦干净!”

  可是老板却说:

  “幸好她死在晚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死在晚上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萨沙从来没有那么温和地说:

  “别熄灯!”

  “你害怕?”

  他拿被子蒙住脑袋,躺了好久不作声。夜很静,仿佛正在倾听着什么,等候着什么。我仿佛觉得:钟声马上会响起来,全城的人会乱跑、乱叫,乱作一团似的。

  萨沙从被窝里探出鼻子轻声地说:

  “到炉炕上一块儿睡好吗?”

  “炉炕上太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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