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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通廊里走来一个头发浅黄的银行家的儿子,也是芝加哥人,他对这个傲慢的美人已经注意了好久。即使现在他还是不怕冒昧地望着她,她呢,也觉察到了。她特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把美丽的脸庞完全转了过去。这根本不是出于妇道人家的稳重。这么做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可是这个过去貌合神离的小家庭中的另一个成员却在别处,他已经作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决定。他站在离波威里街很近的一条支路上的一幢肮脏的四层大楼前,那最初的浅黄色的粉刷,已被烟炱和雨点弄得不成样子了。他混在很触目的一大群人中——早已是一大群,还在逐渐增多。最初只来了两三个,他们逗留在关上的木门外,跺脚取暖。他们戴着褪了色的、满是凹痕的圆顶礼帽。不称身的上衣,被融雪湿透,变得沉甸甸的,衣领翻得高高的。

  裤子活像是布袋,裤脚已经磨损,在湿透的大鞋子上挥荡着,鞋帮已经撕破,几乎破烂不堪。他们并不急于要进去,只是忧伤地在近边徘徊,两手深深插入口袋里,斜眼望着人群,看路灯逐渐一盏盏地点亮。时间一分分过去,人数就逐渐增加。其中有胡子灰白、眼睛凹陷的老头,也有年纪较轻但病得形销骨立的,还有些中年人。个个都瘦骨嶙峋。在这人堆里有一张脸苍白得像是淌掉了血的小牛肉。另一张脸红得像红砖。有些人瘦削、圆肩;有些装着假腿;还有些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衣裳在他们身上拍击着。还有些长着大耳朵、肿鼻子、厚嘴唇的,特别是充血的红眼睛。这伙人中就没有一张正常、健康的面孔;没有挺得起腰的躯体;也没有坚定、坦率的目光。

  在风雪吹刮中,他们相互挤在一起。露出在上衣或者衣袋外的手腕,冻得发红。还有半露在不成样的帽子下的耳朵,显得僵硬而红肿。他们在雪地里一会儿把身子的重量放在这只脚上,一会儿换到那只脚上,几乎是一齐在摇摆着。

  门外的人越发多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喃喃的语声。这不是谈话,而是泛泛地对任何人表示一些意见。其中有咒骂,也有粗话。

  “真见鬼,他们该赶紧些嘛。”

  “天呀。”

  “看那个警察在瞧着。”

  “好像天还不够冷似的。”

  “但愿我在星星监狱①里。”

  ① 纽约州立监狱,在该州纽约市北赫德森河左岸的奥斯宁城。

  这时,刮来了一阵更尖利的风,他们就挨得更拢一些。这是一个徐徐移动、倒换着双脚站立的你推我挤的人群。他们并不发怒,也不哀求,更不进行恫吓。只是愁眉不展地熬着,没有机智的打趣话或者友谊交流来减轻这种苦难。

  一辆马车丁丁当当地驶过,车内斜倚着一个人。有一个最靠近门口的人看见了。

  “瞧那个家伙,在兜风哪。”

  “他可不觉得这么冷!”

  “呃!呃!呃!”另一个叫起来,这时马车已经远去,听不见了。

  夜色渐浓。在人行道上,有一群下班的工人在赶回家去。工人和女店员匆匆走过。横穿市区的电车开始拥挤起来。煤气路灯闪着光,每一扇玻璃窗都被灯光照得通红。这一群人还在门口不散,绝不动摇。

  “他们难道永远不开门了吗?”一个粗哑的声音提醒大家,这样问道。

  这一问似乎又提醒大家注意那紧闭着的门户,于是许多人都朝那个方向望着。他们像不会说话的野兽般望着,像狗那样哀鸣着,抓弄或紧盯着门上的球形捏手。他们挪动着双脚,眨着眼睛,喃喃地说话,有时诅咒,有时议论。他们还是等待着,雪花还在飞舞,把刺骨的雪片刮在他们身上。雪花在他们的旧帽子和高耸的肩膀上堆积起来。积成小堆和弯形的条条,谁都不把它拂去。在人群中央,体温和水蒸气把雪融化,雪水就沿着帽檐滴下来,滴到鼻子上,人们也无法去抹。站在边沿上的人的帽檐上的积雪都不消融。挤不进中间去的人,就在大雪中低着头,弯下了身体。

  门顶的气窗里透出灯光来。这使门外的人群一阵激动,感到有希望了。

  掀起了一阵喃喃的反应。终于门内的门闩吱吱的响起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倾听着。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人群中又是一阵低语。有人高声说:“喂,后面的慢一点。”然后大门打开了。人群挤上去,混乱了一会儿,大家都阴沉地默不作声,表现出这群人正像野兽一般,然后在屋内散开去,像是漂浮的木头一般,不见踪影了。只见一些湿帽子和湿肩膀,一群寒冷、萎缩、满不高兴的家伙,从荒凉的墙壁之间涌了进去。这时正是六点钟,从每个匆忙的行人脸上都可以看出他们要去吃晚饭了。可是这里却不供应夜饭——除床铺以外别无所有。赫斯渥当然是要想弄到一个床铺啰。

  他放下一毛五分钱,拖着疲惫的脚步爬上指定给他的房间里去。这是一间幽暗的房间,木板墙,灰尘满地,铺板很硬。一只小煤气喷嘴给这么可悲的斗室提供了足够的亮光。

  “嘿,”他说,清了一下喉咙,便锁上了门。

  这时,他开始懒洋洋地脱衣服,但是先脱下了上衣,塞住房门下面的那道空隙。他把背心也塞在那里。他把那顶又湿又破的旧帽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然后,他脱去鞋子,躺在铺上。

  他好像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爬起身来,关掉了煤气灯,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他。过了几秒钟,在这几秒钟里他并没有回想什么事,仅仅是疑惑不决而已,他又开了煤气,但是没有用火柴去点灯。当放出来的煤气布满房间时,他还是站在那里,完全躲在仁慈的夜色里。他的鼻孔嗅到了煤气的味儿,他就放弃了这站着的姿势,摸索着上了床。

  “有什么用呢,”他摊手摊脚地躺下去安息的时候,倦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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