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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要见经理,”她回答。

  “哪个经理?”他反问道,刻薄地打量了她一番。

  “这里不止一家公司吗?”她问,“我还以为全属于一家的呢。”

  “不,”这个孩子说,“这里有六个老板。你想见斯贝格尔汉吗?”

  “我不知道,”嘉莉回答。她觉得需要解释而有些脸红了。“我要见贴那张招纸的人。”

  “那是斯贝格尔汉,”孩子说。“四层楼,”说罢就神气活现地干起活来,把绳子一拉,电梯升了上去。

  斯贝格尔汉公司是制造童帽的,占有一层楼面,宽五十英尺,进深八十英尺左右。这里照明条件很差,在最黑暗的地方点着白炽灯,屋里一部分摆着机器,一部分摆着工作台。工作台边有一大批女工和几个男工在干活。那些女孩子都脸色灰黄,油垢满面,穿着不成样子的薄棉布服和多少有些破旧的鞋子。有许多人把袖子卷了起来,露着臂膀,有些人因为怕热,把领口敞开着。她们可以说是最下层的车间女工中的标准类型——衣冠不整、没精打采,因为不见天日而多少有些面色苍白。可是她们并不畏怯,富于好奇心,很是鲁莽,满口俚语。

  嘉莉向四周望了一回,心中七上八下,打定主意不想在这里工作。除了有些人对她眼角一扫,使她不舒服以外,谁也不理她。她等在那里,直到整个工场里都发觉有她在场。于是有人传了话,一个穿着围裙和衬衫,袖子卷到肩头的工头,走了过来。

  “你想找我吗?”他问道。

  “你们需要人手吗?”嘉莉说,已经学会了应该直接说明来意。

  “你会缝帽子吗?”他回问道。

  “不会,先生,”她回答。

  “你对这类工作有过什么经验吗?”他问道。

  她承认没有。

  “嗯,”工头说,搔着耳朵想了一想。“我们正需要一个缝工。可是我们要熟手。我们没工夫教生手。”他停顿了一下,望着窗外。“话虽如此,我们或者可以让你做些整理工作,”他最终若有所思地说。

  “你们每星期给多少工钱?”嘉莉大胆地问,那人态度和气,说话爽直,壮了她的胆气。

  “三块半,”他答道。

  “呀,”她差一点叫了出来,但是忍住了,不让自己心里的想法透露出来。

  “我们实在并不需要人手,”他含糊地说下去,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像是在打量一个包装箱一般。“话虽如此,你可以在下星期一早晨来,”他补充说,“到时候我会安排你工作的。”

  “谢谢你,”嘉莉有气无力地说。

  “来的话,要带一条围裙,”他补上一句。

  他走开了,撇下她站在电梯旁边,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没问。

  这家帽子工场的外貌和提出的每周给的工钱,给了嘉莉的心情一个大打击,可是经过东碰西撞的一整天之后,总算找到了工作,也是差强人意的。

  她不相信自己会接受这个职位,尽管她的希望并不过奢。她过去过惯了的生活比这要好。她简单的经历,和在小城市的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使她对这个幽闭的地方充满反感。污秽是从来与她没有缘分的。她姐姐的公寓是干净的。这个地方肮脏、低矮;女工们都是衣冠不整、麻木不仁。她想她们一定都心术不正。可是总算给了她一个职位。既然她在一天里能找到一桩工作,芝加哥当然不好算太坏。她今后可能找到别的好些的工作。

  可是,她后来的经历是不如人意的。所有比较讨人喜欢或者看得入眼的地方,都是一进去就被冷言冷语送了出来。她去的另外一些公司,都是只招熟手。她到处碰壁,而最难堪的一次,是在一家专做外衣的行家里,她特地爬到四层楼去询问。

  “不要,不要,”工头说,这是一个态度粗暴、身体魁梧的家伙,他管着那个灯光惨淡的工场,“我们什么人都不要。不要到这里来。”

  在另一家工厂里,她被一个满脸色迷迷表情的家伙所戏弄,他硬把常规的问答变成一场私人谈话,提出各式各样叫人发窘的问题,明明是努力要把她当作一个行为放荡、可以满足他自己目的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退出来以后才感到放心,又把热闹的、无情的街道当作了令人宽心的避难所。

  下午渐渐过去,她的希望、她的勇气以及她的精力也随着消沉下去。她原来是个顽强得出奇的人。这么尽心竭力,照理应该得到较好的结果。对她疲倦的心灵来说,这个大商业区从各方面都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严峻而冷酷无情了。她似乎已没有门路可以投奔,这场斗争太激烈了,使她觉得什么办法都没有了。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地匆匆过去。她感觉到这孜孜为利的人群在奔流,感觉到自己孤苦无依,并不十分懂得她自己原是沧海中的一粟。她无效地想找个地方去申请职业,但是找不到一扇她敢于进去的门。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还是她羞愧的请求,遭到三言两语的拒绝。她已身心交困,就转身向西,向她姐姐住家的方向走去,这是她牢记在心的。她就像找寻职业的人往往在黄昏回家时那样,疲劳而垂头丧气地赶回家去。她打算到五马路南面的范布伦街去搭街车,在跨过马路时经过一家大鞋子批发公司的门口,透过大玻璃窗,看见一个中年绅士坐在一张小写字台边。人们往往会在已成定局的失败中产生拚命的冲动,从受到挫折的、灭绝希望的意念中最后萌发出一股力量,她这时就是这样。她从容地走进门去,走到那人的面前,他似乎勾起了一点兴趣,望着她疲乏的面孔。

  “什么事?”他问。

  “你能给我些事情做吗?”嘉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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