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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还未正式离婚,丈夫就离开家和别的女人同居了,妻子憎恨丈夫,却又为他准备好秋天的衣服;女儿为自私的父亲感到生气,却又竭力在两人之间周旋;只是久木已决意去死,妻子和女儿都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三个人都觉得很别扭,可又都不想破坏现有的气氛,想多在一起呆一会儿。

  又喝了一杯茶以后,久木说“我上去一下”,就到二楼自己的书斋去了。

  屋子里和他离家前没有任何变化,纱帘遮挡着窗户,笔筒的位置和文件盒都没有挪动,桌子上蒙了薄薄一层灰尘。

  久木点燃一支烟,眷恋地望着房间里的陈设,默默坐了一会儿,然后下了楼,跟妻子和女儿告别。

  妻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并没有挽留,女儿担心地看着他们两人。

  “我把这个拿走了。”

  久木说着提起那个口袋,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女儿。

  “再见了……”

  他本想说“给你们添了很多烦恼,很对不起”,忽然觉得这些话有点假惺惺的,就说道:“多保重……”

  他想说得尽量自然些,可是心里一阵发酸,赶紧低下头打开了门,身后知佳喊道:“爸爸别走……”

  他听到喊声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扭过脸去,女儿悲伤的望着他。

  久木在心里对她们说了句“再见”,转身走出门去。

  走了一段路后,久木回头望去,妻子和女儿没有追来,家门已经关上了。

  第二天,久木和凛子从东京出发了。

  一想到这是他们的死亡之旅,将最后与世间的一切告别时,短暂居住过的涩谷的小屋,人来人往的喧嚣的东京,都使他们恋恋不舍起来,但是,不能总是沉浸在伤感之中。

  “走吧。”

  在凛子的招呼下,久木离开了房间。

  已是秋季,凛子穿着羊绒套装,戴着同色的帽子,久木穿着浅鸵色的夹克和茶色的裤子,提着一个旅行包。

  他们像是年龄相差较大的夫妻,出门去渡周末。久木开车穿过市中心,上了关越高速公路。

  从这里将永远告别东京。久木在公路人口买了票,凛子拿着票说道:“是单程票啊。”

  走向死亡的旅行,单程票就足够了。

  “咱们去乐园啦。”

  凛子故意开着玩笑,眼睛凝视着前方。

  久木握着方向盘,嘴里重复着“乐园”。

  凛子坚信来世就是两人永恒的爱的乐园。

  从前,在天界的亚当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赶出了伊甸园,他们现在想要返回乐园。尽管是由于蛇的迷惑,但是只要违背了神的意志,是否还能返回伊甸园呢?久木没有自信,既使回不去也没有什么不满的。现在两人沉沦在充满污秽的现世,是由于吃了性这个禁果,因而从天上堕落到了人世间,既然如此,就干脆贪婪地享受性的快乐后死去。

  他们已经充分地享受了这一人生的快乐了。

  总之,现在凛子唯一企盼的是在爱的极致死去,她心里充满着美丽的梦幻。

  久木虽然没有这样的梦幻,却清楚地知道今后再不会有比现在更美好的人生了。

  能得到凛子的深爱,能在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拥有这样实实在在的真实,就不会再有不安,就能和凛子一起开始爱的单程旅行了。

  来到了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禁想起了崛辰雄的小说《起风了》的序曲。

  “在某一天的下午……突然起了风。”

  他模模糊糊还记得这篇文章的开头,是下面这首瓦莱里的诗句。

  “起风了,好好活下去。”

  起风了,并不一定表现的是秋天,却有着秋天的意境。

  “好好活下去”或许不适合即将走向死亡的他们两人,但是,在这咏叹的诗句中,蕴含着和诗的含义相辅相成的静静的达观,不仅仅是颂扬生命的活力。换言之,其中还含有凝视着生与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他们去轻井泽时正是这样一个秋天,阵阵秋风吹过寂静的树林。

  下午到达后,天还很亮,他们直接去游览了周围一带的高原秋色。

  和七月的梅雨天完全不同,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远处喷着烟雾的浅间山隐约可见。半山腰里已是红叶点染,山脚下边野的芒草闪着金光。

  久木和凛子都沉默寡言,并不是心情不好,他们想要把金秋时节的自然美景都烙印在眼睛里。

  随着太阳西斜,浅间山的轮廓愈加鲜明,山脚下渐渐变暗,山峰顶端涌动着白云。

  他们勿匆下了山。不可思议的是,在向往生的时候,容易陶醉于寂寥的秋色,在准备去死的现在,却急于逃离这样的风景。

  用了快一个小时的时间才到达了别墅,大门外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

  “我回来了。”

  他们念念有词地进了大门。

  他们准备在这里渡过最后一夜,明天晚上,两人就会饮下血红的葡萄酒结束此生。

  晚上,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里吃了饭,明天一天哪儿也打算不去,所以这是他们在外面吃的最后的晚餐了。

  七月初,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次为久木祝贺生日用香摈干了杯。谁能想到,仅仅三个月后,会在同一个地方吃最后一顿晚饭。回想起来,那时就已经有一些预兆了。那时久木还没有被派往分杜去,就已经有了辞职的打算,甚至产生了活着很无聊的虚无感。而凛子也对爱情易变、年华浙衰感到朦胧的不安,梦想在绝对的爱的顶点去死。

  从水口的死到匿名信,从降职到被迫辞职,此外,和凛子的深情至爱以及对人生的失望等都加速了对死的向往。

  换句话说,经过从春到夏的充分的瞄准,在一个秋日,这发子弹射向了晴朗的天空,随着这一声枪响,两人便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切简单得使久木难以置信。这时,侍者过来给他斟上了法国红葡萄酒。

  高脚杯里血红的葡萄酒飘溢着一股醇香。

  “还是这种酒好吧。”

  他们最后喝的这种鲜红而昂贵的饮料是凛子选定的。

  果然,这酒喝到嘴里甘甜醇郁,使人感受到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欧洲的丰烧和传统以及逸乐的情调。

  “咱们再买一瓶带回去吧。”

  明天只要和今天一样,香甜地喝上一口,两人就会携手进入玫瑰色的死的世界。

  当天晚上久木和凛子一直沉睡不醒。

  他们为准备这次旅行弄得精疲力竭,一生中积攒起来的身心劳顿,使他们像铅一样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一直睡过了中午,两人才完全醒了过来。

  凛子像往常那样洗了澡,化了淡妆,穿上了羊绒衫和筒裙,收拾起屋子来。久木到凉台上去抽烟。

  一些树叶已经早早开始发红了,这几天掉下来的枯叶,已腐烂在黑油油的泥土里了。

  久木望着树梢上方的天空出神,凛子走近他问道:“看什么呢?”

  “你瞧那边的天空。”

  凛子顺着久木的手指望去,透过树梢窥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

  “我们该写遗书了……”

  久木望着空中也在想着这件事。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把咱们两人葬在一起。”

  “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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