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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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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翻译可以吗?文章里写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是为了回答’为什么孩子必须去学校‘这样的问题而写的。文章写的是古义人先生小时候的经历和阿光在残障学校上学期间的事……特别是前半部分不可思议。是从战争一结束,他就每天拿着植物图鉴到森林里去,不去学校而学习树木写起的。” 秋天,下大雨时我也到森林里去。雨越下越大,森林里到处水流成河,连小路也没有了。直到半夜也下不了山。我发起了烧,到了第三天,村里的消防队在橡树洞里发现了我,把我救下了山。 回到家后,烧也没退,从附近镇上请来的医生说——我就像在做梦似的听见的——“这孩子没救了”,就走了。只有母亲没有放弃我,一直照料着我。一天深夜,烧得奄奄一息的我,像在被热风吹拂的梦境里似的,忽然睁开了眼睛,感觉头脑清醒了。 现在农村已经不像从前了,那时把被褥直接铺在铺席上,我躺在褥子上。几天几夜没阖眼的母亲坐在枕头边,正瞧着我。我用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微弱声音问道: “妈妈,我会死吧?” “不会的。有我给你祈祷呢。” “医生说这孩子没救了,我听见了。我会死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说: “要是你死了,我就再生一个你,你就放心吧。” “可是,那个孩子和死去的我是不一样的孩子吧?” “不,是一样的。我会把你以前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新的你听。这样新的你就会用你知道的词说话,所以说,这两个孩子是完全一样的。” 我还是不完全明白,可是能安心睡觉了。从第二天开始渐渐好了起来。好得非常慢。入冬时,我自己要求去上学了。 在教室里学习时,或在操场上打棒球时——这是战争结束时盛行的体育运动——我都会不自觉地陷入沉思。现在在这里的我,会不会是那个发高烧的孩子死了以后,妈妈又生的新的孩子呢?我感觉好像妈妈把那个死去的孩子所看到的,听到的,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了我,就像早已存在的记忆似的,而我是继承了那个死去的孩子用过的词这样思考、讲话的吧? 在这个教室和操场上的孩子们,难道都是听了大人讲了那些没长成大人就死了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成为他们的替身的吧?其证据就是,我们都在使用同样的词语讲话。 而我们不正是为了使这些词语成为自己的东西而到学校来的吗?因为不仅是国语、理科和算术,就连体操也是为了继承死去的孩子的赐予所需要的!自己一个人去森林,照着植物图鉴对照眼前的树木的话,就不能替代死去的孩子,成为和那个孩子同样的新的孩子。所以我们才这样到学校来,大家一起学习,一起游戏的…… 大家可能会觉得我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因为现在成了大人的我,回想起被记忆封存已久的自己经历过的事时,感到那个冬天,自己终于病好了,怀着静静的喜悦到学校去时似乎很明白的事,其实并不太明白。 我是希望你们这些孩子,新的孩子能够理解这一切,才讲了这些从来没有写进小说里去的回忆的。 文章的内容大致就是这些,前半部分,差不多三分之一吧……和古义人用日语写的体裁是完全不同的。 “不是的,”千樫深情地说,“要想以对孩子讲话的口吻写的话,古义人也会写出这样的文章的。婆婆是用森林方言对丈夫讲的,所以那一部分的语言表现就更加生动一些。 只是这篇文章为什么会使你决心生下这个孩子呢?我虽说也能理解你,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浦小姐在读这篇文章时,戴上了男人用的那种粗边方框眼镜。她抬起头来看着千樫时的表情是理智的,已经没有了一丝悲戚的影子。从她那生动透明的皮肤下面浮现出了新鲜而积极的红晕。 “我想要为死去的孩子再生一个孩子。把死去的孩子的所见所闻,所读的书,做的事都讲给他听……我要成为把死去的孩子讲过的话教给新孩子的母亲。” “你是想生个替代吾良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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