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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十五 希特勒的发端

  历史总会妨碍当事人在时代攸关的大运动之初就把它辨识出来,这一直都是一个无法颠覆的历史规律。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听到阿道夫·希特勒这个名字的。几年以来,我们每天甚至每秒的思考和言说,都不得不和这个名字产生某种关联。这个名字给我们的世界带来的灾难要超过一切时代当中的任何人。不管怎样,我听说这个名字肯定是相当早的,因为我们萨尔茨堡距离慕尼黑只有两个半小时的火车车程,算是比邻而居,因此那里发生的纯地方性事件也会很快传到我们这里。我只知道,某一天——日期我想不起来了——一位熟人过来抱怨说,慕尼黑又开始不安稳了。尤其是有个名叫希特勒的下作的煽风点火者,用最野蛮的殴打方式阻止聚会,用最卑鄙的方式煽动人们反对共和国和犹太人。

  这个名字在我这里空洞而且没有分量。我根本没再多考虑,因为在当时动荡的德国出现了很多今天早已经不为人知的煽动者、暴乱者的名字,这些名字总是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这里面有上校艾哈特(Kapitän Ehrhardt)和他的波罗的海部队,有沃尔夫冈·卡普(Wolfgang Kapp),有政治谋杀团,有巴伐利亚的共产主义者,有莱茵兰的分裂分子,有志愿军团的头领。

  上百个这样的小泡沫混杂在一起慢慢发酵,几乎都不怎么能膨胀起来,释放出来的无非是一股恶气,清楚地表明了在德国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悄悄腐烂的过程。当时的国家社会主义运动的小报《米斯巴赫报》(Miesbacher Anzeiger,后来这份报纸发展为《人民观察家》),我也是随手而过,没有真正留意。米斯巴赫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子,那份报纸也写得很粗俗。谁会在意呢?

  接下来,在相邻的边界地方赖兴哈尔和贝希特斯加登——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到那边去——一下子就出现了小型的,而后越来越大的年轻人群体,他们穿长筒靴、褐色衬衫,每个人的胳膊上都带着颜色耀眼的“卐”字袖章。他们举行集会和游行,唱着歌或者齐声喊着口号穿过大街,在墙上粘上大标语、涂上“卐”字符号。我第一次察觉到,在这些突然出现的乌合之众后面,一定是有金主或者其他有影响力的人物。能把几千个年轻人耗资不菲地装备起来的,不是那个叫希特勒的人,他当时还只能在巴伐利亚的啤酒馆里发表演讲。一定有更强有力的手,在推动这场新的“运动”。那些所谓的“冲锋队”,制服是簇新的,他们被从一座城市送到另外一座城市,在一个贫穷的时代,当时那些正规部队里的老兵还都身着破旧褴褛的军服,他们却有着让人吃惊的一大批崭新的小汽车、摩托车和载重车。

  此外,非常明显的是军队头领在对这些年轻人进行战术训练,或者用当时的话来说,进行“准军事化”规范。这肯定是德国国防部本身,在提供物质装备以外再定期进行技术培训,而希特勒从一开始就是国防部秘密情报处的一个密探。不久以后,我恰好就有机会能提前观察到这种“战斗行动”。在边境的一个地方,社会民主党正在以和平的方式举行集会,突然有四辆卡车飞驰而来,每辆车上都满载着手持橡皮棍的年轻国家社会主义党成员,他们快速冲向毫无准备的人群——这与我当初在威尼斯的圣马可广场所见的情况完全一样。这是从法西斯分子那里学来的方法,只是再加上军事化的精准训练,以及德国式系统性准备,直到最小环节。

  这些冲锋队的人,随着一声哨响快速跳下汽车,举起橡皮棍抡向他们路上遇到的人。在警察动手干预或者工人们汇集到一起之前,他们又已经跳上汽车,扬长而去。令我非常吃惊的,是他们跳上和跳下汽车的精准动作,每次都是随着歹徒头目的一声尖锐的哨声来进行的。可以看出来,每个年轻人的肌肉和神经事先都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动作,在哪个汽车轮子的位置,跳上去到什么地方,以便不挡住后面人的路,不影响整体的行动。那绝不是单个人的身手机敏,而是每一个动作都提前在军营里、在演练场上几十次、几百次地训练过。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支队伍从一开始就是为袭击、暴力和恐怖而受训的。

  不久以后,人们对巴伐利亚的这种地下演习听说得更多了。等到大家都入睡了,这些年轻小伙子从房子里钻出来,聚集在一起参加夜里的“野外训练”;由国家或者纳粹党的秘密金主来出资雇佣在职的或者非在职的国防军教官来训练这支队伍,有关部门对这种少见的演习并没有给予太多的注意。他们真的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上了眼睛?他们对这个运动袖手旁观,甚或秘密地对它的扩展予以支持?不管怎样,连那些支持这个运动的人也震惊于他们的残忍和快速行动,而这些让他们成了气候。某天早晨当局才醒过神来,慕尼黑已经落到了希特勒的手中。所有的机关部门被占领,报纸被手枪逼迫着发布革命已经圆满完成的消息。

  当一筹莫展的共和国还光顾做梦一般地抬头往上看时,鲁登道夫将军如同从云朵中一般从天而降——他是那些自以为能周旋过希特勒,结果反被希特勒给耍了许多人当中的第一个。那天早上,这场意在夺取整个德国的著名啤酒馆暴动开始了,众所周知,到中午就结束了(我不需要在这里讲述世界历史)。希特勒逃跑了,不久以后被逮捕。这场运动似乎就烟消火灭了。在这个1923年,卐标记和冲锋队都不见了,希特勒的名字几乎被人彻底忘记了。没有人再想到把他当成一个可能的权力因子。

  若干年以后,希特勒再度出现,并将喧嚣的不满浪潮迅速地高高托起。通货膨胀、失业、各种政治危机,尤其是外国的愚蠢举措让德国民众沸反盈天。各个阶层的德国民众都强烈要求建立秩序,对他们来说,秩序从来就比自由和权利更为重要。就连歌德都曾经说过,他对无秩序的不待见甚至会超过不公正,谁能承诺秩序,谁就会从一开始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跟在自己的后面。

  但是,我们还是没有意识到危险。作家当中那少有的几个肯花时间真正读希特勒的书的人,对他的小报写手式的声嘶力竭风格嗤之以鼻,却没有真正去考虑他提出的纲领。大型的民主性报纸没有对读者发出警告,而是每天都安慰读者说,这场运动实际上只是艰难地靠来自重工业的钱以及靠胆大妄为的借贷才能组织煽动活动,不可避免地会在明天或者后天彻底玩完。不过,德国人为什么会在那些年里如此低估希特勒本人和他日益增加的权势,并对这一发展无动于衷,这里的真正原因也许在国外是难以理解的:德国不光一直是一个阶级社会,而且在这种阶级理念当中还有着不可动摇的对“受过教育”的高估和膜拜。

  除了少有几位将军以外,国家高级要职都要保留给“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时在英国却有一个劳合·乔治,在意大利有一个加里波第和一个墨索里尼,在法国有一个白里安,他们都是从平民走到最高政府首脑的位置;但是,对德国人来说,一个连公立学校都没有上完,更枉谈什么高等教育的人,一个在成年男子收容所里过夜,好长时间以至今仍不为人知的手段过着不明不白生活的人,怎么可能会靠近一个冯·施泰因男爵、俾斯麦、冯·比洛公爵担任过的要职呢。没有什么比对教育的高傲态度对德国知识分子产生的误导更大,他们在希特勒身上只看到一个啤酒馆的滋事者,从来也不会成为严肃的危险,而这时他早已经通过看不见的牵线人在不同的圈子里获得了强有力的帮助者。即使到了他在1933年1月成为总理以后,很多人,甚至那些将他推到这个位子上的人,也把他看成一个临时的占据者,纳粹的统治无非是一段插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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