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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我在纽约无事可做,而在当时,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要比在纽约好受些。那里在当时还没有可以在里面消磨上一个小时的电影院,没有小咖啡馆,没有像今天这么多的艺术品商店、图书馆和博物馆,一切文化活动方面都要远远落后于欧洲。两三天以后,我已经将博物馆和名胜参观完毕,我就像一条无桨船一样在刮着大风的冰冷街道上打转。我的街头漫游带来的无意义感觉太强烈,最后只好想出一个艺术手段来让这一行动对我更有吸引力,以便战胜这种无意义的感觉。

  我给自己虚构了一个剧情。因为我一直是一个人在瞎转,于是我假设自己是无数移民者当中的一个,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身上只有七美元。我对自己说,自愿地去做那些别人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设想一下,三天以后你必须自己挣钱糊口;看一看,一个外来人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如何能马上挣来钱!于是我从一个职业介绍所转悠到下一个,琢磨贴在门上的各种广告。这里在找一位面包师傅;那里在找一位助理抄写员,必须要会法语和意大利语;还有一个地方在找书店里的助手。最后这个职位对于想象中的我来说毕竟是一个机会。

  于是,我爬上三层的铁制旋转楼梯,询问那里的工资如何,比较这份工资与报纸上登出来的在布朗克斯区租一间住房的价格。经过两天的“求职”,理论上我已经找到五个能维持生活的工作。这样一来,我比在单纯的闲逛中能更好地了解,在这个年轻的国家里,对于一位想工作的人来说有多大的活动余地、多少可能性。这让我印象极为深刻。我也通过从一个介绍所到另外一个介绍所,通过去商店里面试工作来赢得直观的印象:神圣的自由在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询问我的国籍、我的宗教、我的出身,而且我是没有护照就去旅行的,对于我们今天这个需要指纹、签证、警察证明的世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里有工作在等着人去做,这才是决定一切的因素。没有国家的阻挠性介入,没有贸易联盟的例行手续,在一分钟之内自由合同就已经签署妥当,在这个时代已经变成传奇了。由于这个“求职”,我在最初几天关于美国所了解的内容要超过后来的几个星期。在那几个星期,我作为一个惬意的旅游者漫游了费城、波士顿、巴尔的摩、芝加哥。

  只是在波士顿,我与查尔斯·莱夫勒(Charles Loeffler)——他曾经为我的几首诗谱了曲——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其余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只有一次,一个意外打断了我彻头彻尾的匿名性。我还能非常清楚地回忆起这个时刻。我在费城的一条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在一家大书店前停住脚步,至少想在那些作者的名字当中看到我所熟悉的名字。突然之间我被吓了一跳。这家书店橱窗的左下角有六七本德语书,从其中的一本书上面,我自己的名字向我跳过来。

  我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向那里看过去,开始考虑。关于“我”,在这里无人知晓的那个“我”似乎没有意义地在陌生的街道上游荡,这个没有人会认出来,没有人会关注的“我”,其实已经先我一步来到这里了。书店老板肯定得把我的名字写到一张纸条上,这样这本书才能在十天内越过大洋来到这里。有那么片刻,这种被遗弃的感觉消失了。当我在两年之前(1938)再次来到费城时,我一直在无意识中不断地寻找这个橱窗。

  我已经没了去旧金山的勇气——那时候好莱坞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但是,至少我可以从另外一个地点瞥一眼那向往已久的太平洋。自童年时代以来,那些关于早期世界航海的报告就让我对太平洋神往不已。我当初看到太平洋的那个地点如今已经消失不见,再也不会有凡人的眼睛看到它了:那是当时正处于建设状态中巴拿马运河上最后的小山包。我乘一条小船,绕道百慕大和海地,下行到那里。

  我们这一代诗人,是受维尔哈伦诗歌的熏陶成长起来的,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技术奇迹给予的赞叹,正如我们的前辈们对罗马古迹的赞叹一样。但是,巴拿马运河本身就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景象,由机器挖掘出来的河床那种赭黄透过墨镜还能让人感到刺眼,有一种魔鬼般的乐趣,数以亿万计的蚊子在这里飞舞着,它们的牺牲者一排排地躺在墓地里,望不到尽头。这项由欧洲人开始,由美国人完成的工程,让多少人殒命于此!直到现在,在经过了三十年的灾难和失望之后,它才终于完成了。人们还需要最后几个月来完成在闸门上的最后工作,之后只要手指按动一个电子按钮,相隔千万年的两个大洋的海水就会永远地合在一处。我属于最后那批带着完整而清醒的历史感觉亲眼看见两大洋处于分离状态的人。将美国最伟大的创造性活动尽收眼底,这是与美国告别的一个好方式。

  ①巴拿马运河于1914年8月15日正式通航,茨威格的美洲之行是在19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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