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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玛德莲教堂附近的一家高级餐馆拉律餐馆(Larue bei der Madeleine)进来了一群参加受洗礼的诺曼底富裕农民。他们穿着本村的传统服装,沉重的鞋就像马蹄子一样踩在地上咚咚作响,头发上抹着厚厚的发油,那味道重得连在厨房里都能闻到。他们大声地说话,喝得越多声音越高,毫无顾忌地笑着摸胖太太的屁股。他们是真正的农民,坐在光鲜的燕尾服和浓妆艳抹的人群当中,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那些脸刮得像镜子一样平滑的侍者也不对他们撅鼻子,不像在德国或者英国侍者会对乡下人会做的那样,而是同样客气地、毫无瑕疵地为他们提供服务,仿佛他们是部长或者内阁成员一样。梅特尔大饭店甚至还特别欢迎那些不拘小节的顾客,把这当成乐趣。巴黎人只知道对立的事物可以并存,没有高下之分;在豪华的大街和旁边肮脏的小巷之间没有看得见的界限,到处都同样活跃而愉快。

  在郊外的庭院里,有街头艺人在演奏,从窗户里可以听到缝纫女工边工作边唱歌。空气中不时飘荡着欢笑声或亲切的呼唤声。当两位马车夫发生“口角”后,他们也会在事后握手言和,一起喝上一杯葡萄酒,吃上几颗牡蛎——那是极其廉价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棘手的或者难以通融的。跟女人搭上关系容易,摆脱关系也容易:每个锅都能找到锅盖,每个年轻男人都能找到一个愉快的、不装腔作势、不拘谨扭捏的女友。啊,在巴黎,人生活得多么轻松,多么美好,尤其是年轻人!东游西逛也是一种乐趣,同时也是在上一门课。

  因为所有东西都对所有人敞开:你可以走进一家街头书店,看一刻钟的书,店主人也不会有任何抱怨;你可以走进小画廊,可以在旧货商店里磨磨蹭蹭地挑看东西;你可以到德鲁奥特大饭店(Hotel Drouot)的拍卖现场凑热闹,也可以跟花园里的女管家聊聊天。如果出来闲逛的话,街头会对人产生磁铁般的吸引力,向人展示出万花筒一般令人无法抗拒的新东西;要是感到累了,可以随便在上万家咖啡馆中某一家的平台上坐下,用咖啡馆提供的免费信纸写信,同时让街头小贩们向你兜售那些完全多余的破烂货。在巴黎只有一件事是难以做到的:留在家里或者动身回家,尤其当春天已经开始破门而入之时,阳光让塞纳河闪着柔和的银光,林荫大道上的树木开始吐出新绿,年轻的姑娘们胸前别着花一个苏买来的紫罗兰。不过,要想在巴黎过得心情愉快,真的用不着非在春天不可。

  我滞留在巴黎时,这座城市还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地铁和汽车融汇成一个整体。那时的主要交通工具仍然是公交马车,由那些肥壮的、浑身冒着热气的马来拉着。不过,几乎没有什么比从“帝国”双层公共汽车的顶层上或者从敞篷马车上能更好地发现巴黎了,它们也都行驶得不那么快。不过,想从蒙马特到蒙巴拿斯去一趟,也算是一个小旅行了。考虑到巴黎小市民的节俭,我觉得这样的传说完全是可信的:住在巴黎左岸的人,从来没有到右岸去过;有些孩子只在卢森堡公园玩过,从来没见过杜伊勒里花园或者蒙索公园。真正的市民或者说守家在地的人很愿意待在自己的城区,他们在“大巴黎”中为自己营造了一个“小巴黎”,而且每个这种小圈子都有自己明显的特征,甚至带着某些外省的乡土特色。所以,对于一个外来人来说,选择在哪里住下来,还真得斟酌一番。拉丁区对我已经不再有诱惑力了。

  先前,当我二十岁短期来巴黎时,一下火车就冲向那里,在第一个晚上已经坐到“瓦歇特”(Vachette)咖啡馆,满怀敬畏之情让人给我看诗人魏尔伦曾经坐过的地方,还有那个大理石桌子——魏尔伦在醉意阑珊时总是用他那沉重的手杖一边生气地敲打它,一边让别人尊敬他。出于对他的崇拜,我这位滴酒不沾的诗人追随者还喝了一杯苦艾酒,虽然这种绿色的酿物根本不合我的口味。但我还是认为,作为一位满心敬畏的年轻人,我有义务在巴黎的拉丁区必须依照法国诗人的仪式行事。当时出于对风格的感觉,我宁愿住在索邦大学附近的一个六层阁楼上,以便能原汁原味地经历我通过书籍所了解的那种拉丁区的“真正”氛围。二十五岁的我就不再有那么天真的浪漫感觉了,大学生区对我来说太国际化、太不巴黎了。尤其需要考虑的是,我选择长期住处不要依据文学上的追忆情怀,而是要尽可能有利于自己的工作。

  我马上开始到处去看一番。从有利于工作的角度看,那个高雅的巴黎——香榭丽舍大道——根本不合适,“和平咖啡馆”(Café de la Paix)周围的那个地区就更不合适,那里是巴尔干半岛有钱人的聚会场所,除了侍者以外几乎没有人讲法语。倒是圣叙尔比斯(Saint-Sulpice)附近那种教堂和修道院遍布的气氛,对我更有吸引力:里尔克和苏亚雷斯也曾经喜欢在那里居住;我最愿意的是,但愿能在圣路易河心岛(Ile St.Louis)上找到一个住所,可以将塞纳河的左岸和右岸联结起来。但是,在第一个星期内,我在散步时就找到了一个更美的地方。我游荡在皇家宫殿的画廊,发现在那些由“平等公爵”在18世纪建造的一大片千篇一律的住宅区中,有一幢当年的体面府邸,现在落魄为一家简陋的小旅馆。我让人带我去看一个房间,吃惊地注意到,这窗户朝向皇宫花园。花园在黄昏降临时就关闭了,只能模糊地听到城市隐约的喧嚣,那节奏如同无休止的波涛拍打着远处的海岸。雕像在月光中闪耀着亮光,有时候大清早风会将“市场大厅”里蔬菜的香味吹送过来。

  ①安德烈·苏亚雷斯(André Suarès,1868—1948),法国诗人。自1912年起,与安德烈·纪德、保罗·克罗岱尔、保罗·瓦莱里一起被称为著名的文学期刊《新法兰西评论》的四大台柱。著有小说《马赛》。

  ①“平等公爵”即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利普·约瑟夫(1747—1793),在法国大革命中支持第三等级,主动放弃贵族称号,更名为菲利普·平等。1791年,他参加雅各宾俱乐部,投票赞成处死国王,后来自己被革命法庭以叛国罪处死。

  在这座历史性的王宫建筑中,18世纪、19世纪的诗人、政治家们曾经在这里住过。斜对面的那座房子,是我非常喜爱的女诗人玛塞利娜·代博尔德——瓦尔莫(Marceline Desbordes-Valmore)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巴尔扎克和维克多·雨果曾经多次攀上近百个狭窄台阶造访女诗人;那个闪耀着大理石光亮的地方,是卡米耶·德穆兰(Camille Desmoulins)向巴黎人民发出冲击巴士底监狱号召的地方;那里曾经是铺着地毯的通道,那位贫穷的小个子波拿巴少尉曾经在一群地位显赫,并不十分具有美德特性的太太们当中寻找提携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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