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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可是奇怪得很,军事措辞像是具有神奇的力量,又重新将他征服。他开始念道:“您务必……”那句话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这是一道命令,不允许提出任何异议。他感到有点摇晃。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又在他心里上升了。他的手开始发颤,力气全消失了。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冷风,像过堂风在劲吹,不安又滋长起来了,在他内心,外来意志的铁钟又开始走动了,他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直至每个关节里好像都安上了弹簧。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钟。“还有时间,”他喃喃地说,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是开往边界的早班火车呢,还是他自己定的出发日期。这时他心里又出现了那股要拉他走的神秘莫测的力量,那冲毁一切的退去的潮水,由于要对付他最后的反抗,因此来得比以前更为猛烈,同时也产生了恐惧,伯被压垮的茫然无措的恐惧。他明白,如果现在没人抓着他,那他就完了。

  地摸索到他的妻子房间的门,好奇地贴耳细听。房间里毫无动静。他怯生生地用指节骨叩了叩门。还是沉寂无声。他又敲了敲,还是一片寂静。于是他就小心翼翼地扭动门把。门开了,可是房间里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但很乱。他吃了一惊,便轻轻喊她的名字,可是没有回答。他越发不安,又喊着:“保拉!”最后他好像遭到了突然袭击,在整个屋子里大声叫喊:“保拉!保拉!保拉!”依然毫无动静。他换进厨房。厨房里也是空的。一种惆然的可怕的感情使他哆嗦起来,他踉跄着上了顶楼的画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告别,还是留下不走。然而那里也没有人,连那条忠实的狗也毫无踪迹。全都把他抛弃了,孤独猛烈地向他袭来,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穿过空荡荡的屋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拿起背囊。他觉得,屈从于检措,反倒轻松了。

  “这是她的过错,”他自言自语道,“是她一个人的过错,她为什么走开?她得把我留住呀,这是她的责任。她本来是能够救我的,可是她不愿了。她看不起我,她已经不爱我了,她把我摔了下来:现在我正在跌下来,这是她造成的!这是她的过错,不是我的,是她一个人的过错。”

  他在房子前面,又一次转过身去,想听听,也许会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呼唤,一句爱情的话语呢。也许有什么东西能用拳头击碎地内心那台顺从的铁机器。然而依然无人说话,无人呼唤,毫无动静。一切都离开了他,他感到自己跌进了无底深渊。这时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往前再走十步就到湖边了,从桥上往下一跳,去那永恒的和平安宁的世界,岂不更好。

  教堂尖塔的钟声响了,严酷而沉重。往日那么可爱的明朗的天空传来这严酷的召唤,像鞭子抽打在他身上,催他动身。还有十分钟火车就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无可挽救了。还有十分钟,可是他不再感到这十分钟是自由的了,好像后面有人在追赶一样,他向前奔走,踉踉跄跄,跑跑停停,气喘吁吁,生怕误了火车。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急,直跑到月台前面,差点儿与一个站在铁路栏杆前的人撞个满怀,这时他才停下来。

  他吓了一跳,背囊从他哆哆喷嚏的手里掉了下来。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妻子。她脸色苍白,由于睡眠不足而显得精神疲乏,她那严肃而又忧伤的目光责备地注视着他。

  “我知道你会来的,三天前我就料到了。但是我不想离开你。一清早,从第一趟列车起,我就在这里等你,准备在这里一直等到最后一趟车。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fll就不会把你抓住。斐迪南,你好好想想!你自己说过,时间还充裕呢,你干吗要那么急?”

  他没有把握地望着她。

  “这只是……我已接到通知……他们在等着我……”

  “谁等你?或许是奴役和死亡,除此以外,谁都没在等你!该清醒了,斐迪南,你要明白,你是自由的,是完全自由的,谁也无权支配你,谁也不能对你发号施令,你听着,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我要对你说上一千遍,一万遍,每时每刻都不停地说,直到你自己也意识到为止。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

  当两个过路的农民好奇地转过身来的时候,他轻声说:“我求求你,别这样大声嚷嚷.人家在看着呢……”

  “人家!人家,”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人家关我什么事?要是你中弹躺在地上或瘸着腿回家,他们会帮我什么忙?这些人瞧都不值得瞧一眼,什么同情,爱怜,感激,统统见鬼去吧!——我要你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活生生的人。我要你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那样,是自由的,不要你去当炮灰—…·”“保技1”他想设法使狂怒的妻子平静下来。可是她推开了他。。’“你那些胆小、愚蠢的恐惧,给我见鬼去吧!我在自由的国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是奴仆,也不让你去受奴役!斐迪南,你若要走,我就躺在机车前面……”

  “保技!”他又抓着她。然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木,”她说,“我不爱说谎。也许我也会变得太胆小的。千百万女人的胆子都太小,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被人拉走的时候,本来是应该起来反抗的,但是她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这样做。你们的懦弱也毒害了我们。

  假如你走了,我会怎么做?号啕大哭,呼天唤地,跑到教堂里去祈求上帝派给你一个轻松的差事。也许还会嘲笑那些没有走的人。在这种时候,一切都是可能的。”

  “保技,”他拉着她的手,“倘若事情不得不如此,你为什么还要使我这样难过。”

  “要我让你轻松一点吗?不,要叫你难过,没完没了的难过,我要尽我所能叫你难过。

  我就站在这里,你得用强力,用你的拳头把我赶走,你得用你的脚来踩我。反正我决不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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