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茨威格 > 无形的压力 | 上页 下页


  他踱来踱去,把这场该说的话默默地背诵了三遍,整体结构,语气他都非常满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个时刻到来,就像演员等着人家暗示,好接着说出自己的台词一样。只有一处他还觉得不太称心:“本人并不想逃避对祖国应尽的义务。”谈话必须多少有点爱国主义的客气成分,这点必须要有,以便让人家看到,他并不是执意违抗,不过还没作好准备,他虽然承认——当然只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这必要性,但并不认为适用于他自己。——“爱国主义的责任”——这个词书卷气太重,太像陈词滥调。他考虑了一下,也许换成:“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行,这更可笑。或者最好是:“我并不想逃避祖国对我的召唤”,这样是好一些。不过也不行,这一处他不喜欢。奴气太重,这样鞠躬,身子多弯了几公分。他继续斟酌。最好说得非常简练:“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对,这才对。这句话可以翻过来倒过去,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听上去简洁明确。这句话完全可以说得独断专横:“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几乎像是个威胁。现在一切都很妥帖。但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看表,时间还是过得太慢,现在才八点。

  他沿着马路信步向前,不知道往哪儿去,于是他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可是他感到,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报上也到处写着祖国和责任,这些词句扰乱了他的方案。他喝了一杯甜酒,又喝第二杯,为了压一压他喉咙口的苦味。他苦思冥想如何打发这些时间,一面把他假想的谈话碎片一而再地拼凑起来。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没刮脸!”他急忙跑到对面理发馆去,剃头,洗发,花去了他半小时的等待时间。接着,他又想起,他必须穿着时髦,这在领事馆里非常重要。他们对穷鬼才趾高气扬,呼幺喝六,你要是衣着时髦,谈笑自若,举止潇洒,他们就立刻对你另眼相看。这个想法使他陶醉。他让人家把他的外套刷得干干净净,跑去买了一副手套。他挑来挑去,费了不少心思。黄颜色,不知怎地过于扎眼,太像花花公子;珠灰色收敛些,效果更好。然后他又在马路上瞎逛。在一家裁缝铺的镜子面前,他把自己端详一番,正一正领带。手上还显得空空的,他忽然想到,拿根手杖可以使他的访问显得随随便便,满不在乎。他又赶快跑过去,挑选了一根手杖。等他走出商店,钟楼上正好敲响九点三刻,他再一次背诵他的台词,棒极了。新的版本是:“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现在这是最强有力的一句。他现在心里有底,非常坚定地迈开大步,跑上楼梯,轻快得像个男孩。

  一分钟以后,仆人刚把门打开,他心里猛地一惊,感到他可能打错了算盘,这使他心烦意乱。一切都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他问起那位处长,仆人对他说,秘书先生有客。他得等一等,说着,不大客气地指了指一排椅子当中的一张,已经有三个人苦着脸坐在那儿。他愤慨地在座位上坐下,心含敌意地感觉到,他在这儿只不过是处理一件事情,了结一个问题,只不过是个案件。他旁边的人在互相诉说他们藐小的命运;其中一个哭腔哭调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在法国拘留营里关了两年,这儿人家也不愿预支他回国的路费;另一个抱怨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帮他找一份工作,他有三个孩子。费迪南气得心里直颤:他们是让他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他发现,这些小人物低三下四可又怨气冲天的样子不知怎地惹他冒火。他想把那番讲话再从头到尾理它一遍,可是这些家伙的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思路。他恨不得冲着他们大叫:“住口,你们这些无赖!”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打发他们回家,但是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他和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不断的人来人往,在房门口进进出出,也使他心乱如麻。每个人走来他都担心是个熟人,会看见他在这儿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只要有扇门打开,他心里就已经跳了起来,做好准备,然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现在必须走掉,赶快逃走,趁他的精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一次他振作起来,起身对那个像警卫一样站在他们身边的仆人说道:“我可以明天再来。”可是仆人却安慰他:“秘书先生马上就有空了。”他的膝盖立刻弯了下未,他在这儿是个俘虏,没有反抗。

  终于衣裙窸窣作响,一位太太走出门来,满脸笑容,神气活现地以一种优越的目光骄矜地从等候着的人们身旁走过。仆人已经在喊:“秘书先生现在有空了。”费迪南站起来。他发现他把手杖和手套放在窗台上了,可是发现得太晚,要返回去已不可能,门已经打开,回头看了半眼,被这些杂乱无章的思想弄得昏头昏脑,就这样,他走了进去。处长坐在办公桌旁看什么东西,现在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和他点点头,并没有请这位等着的来者坐下,客气而又冷淡地说道:“啊,我们的Magister artium。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他站起来,向旁边的房间叫道:“请把费迪南·R的档案拿来,前天就办好了,您知道的,召集令已经寄上。”说着他已经又坐了下去:“连您也要离开我们了!好吧,但愿您在瑞士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话说回来,您气色很好。”说着已经在匆匆地翻阅文书给他拿来的档案:“前往M市报到……对……对……没错……一切都没问题……我已经叫人把证件都准备好了……您大概用不着旅费补偿金吧?”费迪南站着,心里没底,听见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用……不用。”处长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把纸递给他:“原来您是应该明天就起程的,不过事情也不是那么急如星火。让您最后一幅杰作上的油彩干一干吧。倘若您还需要一两天来处理一下您的各种事情,就由我来承担责任吧。祖国也不在乎这一两天。”费迪南感到,这是一个玩笑,应该对此微笑一下,他的确怀着内心的恐惧感觉到,他的嘴唇彬彬有礼地弯了一弯。“说几句,我现在得说几句。”他心里在翻腾,“别像根棍似的这样站着。”终于他挤出了两句:“应征入伍的命令就够了……我另外……不需要护照了吗?”“用不着,用不着。”处长笑道,“在国境线上不会有人找您麻烦的。再说,您已经报到了。好吧,一路平安!”处长把手伸给他。费迪南感到这是打发他走。他眼前一黑,赶快摸到门边,心里直犯恶心,“往右,请往右走。”他身后的声音说道。他走错门了。处长这时已经给他把那扇正确的出去的门打开,他在神志昏乱之中觉得看见处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谢谢,谢谢……您不必费心了。”他还结结巴巴地说道,而对自己这种多此一举的礼貌心里直冒火。刚走到外面,仆人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他,他就想起:“经济方面的责任……记录在案。”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羞愧过:他还向此人表示感谢,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但是他连愤怒也愤怒不起来。他脸色苍白地走下楼梯,只感到走路的并不是他自己。那股力量,那股陌生的,毫无怜悯之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他,这股力量把整个世界踩在自己脚下。

  下午很晚他才回到家里。他脚后跟作痛,一连几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三次路过家门又退了回去;最后他想从后面通过长满葡萄的山坡,从隐蔽的小道溜回家去。可是那条忠实的狗已经发现了他。它狂吠乱叫,扑到他身上,热情地猛摇尾巴。他的妻子站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妻走了进去,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妻没有发火,她并没有看他,显然避免使他痛苦,妻把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顺从地坐下,这时妻走到他的身边。“费迪南,”妻说道,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行动可不是发自内心,我感觉到你是多么痛苦。但是有一点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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